“蛇口在宝安,宝安属于广东,这半个多月我研究了十几份报纸,打听了十几个人,那里能随便做生意。它们的番薯工厂,炸成片片到处卖,最北能卖到河南!还有专门的焊接工厂,就靠焊烤架烤桶赚钱,我们这里很多货就是从那出的。”
从下午到晚上,郑鸿满脑子都是怎样把事情编的更圆,但他素材有限,只好把和吴大叔有关的夸张再夸张。不过编着这些的时候,郑鸿非常有动力,“远方与身边”从未形成如此强烈的对比,臆想越璨烂,当下的处境就越昏暗。
宁素枝推了推时间,这半个月郑鸿确实格外不着调,整天出去瞎混,就昨天被郑富春抓到砌了一会墙。“说的好象你去过一样。”
郑鸿那一大段说完确实已没什么词了,正不知怎么喧染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昨夜的那个梦,一下子郑鸿更激昂了,“冥冥之中”又多了一样佐证。仿佛“只要向阳而行,全世界都会为你打光”。
“那地方有用不完的电,街上的灯整夜整夜亮着,而且还和风筝似的什么模样都有!再有能在报纸上这么大版面的,肯定是靠谱的大事!”
“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你一个外地的傻小子去了怎么混?”
“傻不傻的先放一边,眼下最重要的是你得放话让我走。”
宁素枝欲言又止,“放话”这个词在郑鸿那里出现的频率实在是太高了,小时候他是家里的跑腿,买任何东西都要等父亲兄长们商量好,然后放给自己一句话,后来三个哥哥各有能耐,准备给自己找点什么工作也是放一个话。
一时间,宁素枝也捉摸不定郑鸿的那些话几分真假,她没有上过学,四十多年最远只去过甬江口的老外滩码头。她觉得郑鸿不象研究了十几份报纸、打听了十几个人,可描述起来蛇口又掷地有声,灯泡番薯焊接厂,像实地考察过也似的。
“而且我去了外地,这个家也就消停了,好多事是他们通过我让你不舒服。等我离开了,要是再挤兑你就是针尖对麦芒了,老郑肯定比以前硬气。”
宁素枝何尝不知这些,倾刻间眼角湿润,她眨了一眨却更加收之不住,一时也找不到手帕在哪,只见她手背抵着眼角,晶莹的泪顺着手指,在指甲凝成一个光珠又垂落下来。
“妈知道你憋屈,你要是个女儿该多好,不用顶郑家门风,还能当个香饽饽。那会我就和老郑说,已经有三个儿子就不要再生了,他说要生一个给我养老。他还找人算了,说万事万物逃不出三,再生一定是女儿。唉!后来我才知道,他找的那个算卦的是老外滩挂锚的!他还怎么骗我的就不说了,鸿儿,你可不能也学他啊!”
郑鸿的神色立刻不自然了,好在是母亲低头抹泪。他全身紧绷,故叹一声站起身来,想表现出一种不知如何解释的无话可说,制造出母亲对他的不理解,但又有点心虚,不一会儿又自顾软塌塌坐下来。
“你放心,会有无数象我这样的人去蛇口,一旦外地人太多了,那外地人就成本地人了。混下去肯定是大家一起混下去,混不下去也绝对不是我一个混不下去,都是拉伙的你还担心什么。”
宁素枝看着儿子,白蜡一样的脸色搐动几分,这么多年她的眼里都是郑鸿,所看到的当然要比郑富春多一些。她回到里屋,先是从平常凉席卷不到的地方拿出来十二张五市斤的粮票,又从那个红盖头盖住的小衣柜里拽出来一个小布袋,里面的每一张钱浮肿得象豆皮那么厚,忙不迭把钱塞到郑鸿手里,又按住郑鸿的手塞进了他的口袋。
“你要月月写信回来,让老郑念给我听,要是那地方不好混,你就早点回来,他们三个年纪在长,说不定就不那么针对人了。”
“妈,你放心!我保证一年小成、两年大成、三年把你接到那座城!”
“先不要说这些,你去了先安定下来。”
郑鸿却犟了起来。“只要出去,卖番薯煮圆子都有的赚,早晚我也带你离开!”
郑鸿本想最快也要明天一早出发,可气氛烘到了这里,更怕夜长梦多,一刻也不想待下去了。一时间,满脑子都是这些年被欺负的“经典”画面,准确地说是郑渊三人的阴阳两面,比如一脸狰狞按住郑鸿的头往水盆里按,郑富春一出现,立马就嬉戏玩水状。
所带之物不多,五十公分的编织袋放着几件衣物、一把手电筒,宁素枝往里放了十斤挂面才勉强撑起来。
走出家门,郑鸿在隔壁的门外短暂驻足,人们在院里打扑克,用一包包烟计输赢,郑富春背对着郑鸿,眼下这把牌似乎很好,手臂举得高高摔出阵阵脆响。
郑富春面前一人看到了郑鸿,提醒道:“老郑,你家老四好象要出远门哟。”
“远不过老外滩!三个尖!要不要!”
郑鸿只停了片刻,郑富春一直没回头,不过地方他倒是没说错,郑鸿从老外滩码头坐夜船去上海,再从上海坐火车到广州。母亲给了自己七十二元,这是笔不小的数目,从上海到广州的车票只要三元五角,这些钱够他用很久了。最重要的是,等去了蛇口有了生计,说不定这些钱就跟着第一封家书寄回来了。
嘟呜——嘟呜——
郑鸿启程了,轮船渐行渐远,他却不曾回头看过一眼,双眼直视前方,对海天与海鸟也毫无兴趣,他只想快点离开、快点到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