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郑鸿快天亮才睡着,总听到外屋的轻响,一会是划火柴的声音、一会是杯子落桌的声音。偶尔还有猝烈的鼻息,像憋了一口长叹又不敢肆意发出,哆哆嗦嗦持续好久。
郑鸿做了一个复杂的梦,他先是被绑在架子上,总有东西噬咬,虽然不能动弹,但哪怕手指一捏,也能捏碎一些爬虫。不见任何过渡,他忽又飞翔起来,周身蔓着无数色彩,象一个风筝打造的时光隧道,五光十色,绮丽变幻。
郑涛的声音扰了郑鸿的梦,他带着创伤药代表两个哥哥来向宁素枝道歉,无非是一些贪酒坏事、口不择言的话。宁素枝手扣掌心,只是连说没事没事,别的应对之词一个也说不上来。
一整天郑鸿头昏脑涨,漫无目的在巷子里走着,对周围的一切充满憎意,有地方泛臭味,他心骂人家日子过得邋塌,有街坊在聊天,他暗讽人家嘴越富、人越穷,就连看到总吃害虫的壁虎,他也要心里来一句抓回去把你炖了。
忽而,烤番薯的味道袭来,郑鸿看看太阳,正也到了他几乎每天都光顾的时间。
“哎?你这小子,今天怎么从那边来了?”
烤番薯的大叔姓吴,不敢去显眼的地方摆摊,选了巷子里人最密集的“十字路口”,一摆就是十二年。他和郑鸿很熟,原因无他,郑鸿还没烤桶高的时候就是他的顾客了,一个番薯四分钱,大小一个价,郑鸿几乎每天都能吃到最大的那一个。
郑鸿不说话只是递钱过去,吴大叔用报纸一团塞来番薯,郑鸿到手便觉不对,打开一看竟然放着三个。“给这么多,你要跑啊。”
吴大叔嘿一笑。“真让你小子猜准了,就干今天一天了,烤桶我都卖了,明天一早就回河南老家。”
“这么突然,早你怎么不说?”
“前几天我遇到一老乡,我们那嫁娶的行情没变,要是手里有个四五百,媒婆都能排成队!”吴大叔这么一说,郑鸿什么都能理解了,天底下没有比这更当紧的事。
“不管怎么说来到宁波很幸运,得亏走了出来,别看我是个卖番薯的,回去之后风光着呢,不瞒你说,我这些年手里有这个数。”吴大叔压低声音露给郑鸿两根手指,又在上面敲一下,这个信号很明显,就是算盘的十进一。
“吴叔,你那会是怎么想到出来混的,人生地不熟的。”
“我们家兄弟五个我排老三,大的能说上话、小的多少惯着,我这不上不下没个说话的份儿,太憋闷了。”
“出去……就能变好吗?”
陆续有人来买番薯,吴大叔的话变得有些应付。“那不一定,要是象你说的那样,村里早没人了。”
郑鸿耷头离开,走得有些远了才听到吴大叔又道:“哪个能说得清,有适合扎根乡土的、有适合出去走走的,最重要的是,不憋闷就行!”
小巷转角,郑鸿坐了下来,平时这是他一天当中的快乐时光,今天却一点胃口也没有。他之所以每天这个时候出来吃番薯,是早些年落下的习惯,因为每天的这个时候正是郑渊三人密集出现在家里的时候。
嚼蜡般吃着番薯,无所事事的郑鸿瞥了一眼报纸,他先是看到一个硕大的标题,奈何多处都被烫得黢黑,有的地方甚至快要烧破了。若是当下便看,郑鸿或能读出这个标题,可他管不住自己的手,非要抹一抹刮一刮,于是乎,最后映入眼帘的只剩下三个词——
蛇口、勘探、完成。
再看日期,已是上个月的报纸了,内文也是“千疮百孔”,好象隔着一个筛子读报道,隐隐约约、一知半解。不过郑鸿倒是看到一个关键信息,这个叫蛇口的地方在广东宝安。广东他知道,沿着海岸线,过了浙江福建就是广东。
郑鸿想和吴大叔再要几张旧报纸,可扭头伸出墙角一看,那里竟已空无一人,想来是吴大叔归心似箭,今天都是买一送一了。郑鸿叹了一声,买了他七八年番薯,竟然连句告别也没有。
不过这般念想转瞬即逝,吴叔那番话语的分量忽然越来越重。一个出来烤番薯的人都能风光返乡,算起来自己比吴叔出走时起码年轻十岁,闯荡起来理应机会更多。
郑鸿徐徐往家的方向走去,这个傍晚的市井忽然没那么吵闹了,他对周围变得无感,手中那张报纸则是越攥越紧。
忽然不知哪里冒出的心思,郑鸿想到了“冥冥之中”这四个字。为什么这么巧今天是吴叔最后一天卖红薯?为什么只有今天他突然对报纸多了几分注目?再联想到最近家里发生的事,他觉得一切都是暗示。
亢奋了片刻,郑鸿又挠起头来,这时已走到了家门口,新墙和昨天一样,郑富春最后的那块砖还停在原来的地方。
入夜,郑鸿坐在树下的小石墩,家里之所以扩一小段新墙,为的就是凸出去一个三米多的格子把那棵樟树围进来。樟树寓意吉祥安康、众人一心,近来三兄弟事业昂扬,郑富春大有祈佑之意。
悄无声息,宁素枝坐在了郑鸿面前。“怎么了,那么多心事。”
郑鸿侧头想要看看母亲脑后,宁素枝却道:“别拿我一点伤遮掩了,看你魂不守舍的。”
“我、我正常得很啊。”
宁素枝和儿子对话,虽然声音仍然不大,但要流畅很多。“你从小到大就没坐过这个石墩三次,离锅灶太远还说硌屁股。”
“长大了嘛!”
“你说对了,好些问题就是因为这个,昨天要不是突然出事,我本来想着正儿八经向他们讨一份差事呢,难得所有人都在场。”
“讨?我不聋不哑不少骼膊不缺腿,用得着和他们讨?”
宁素枝抹了一把额头,把手伸向郑鸿让他看看唾沫星子。“不见得你有多正常。”
“好了,瞒不过你,我想去外地。”
“去哪里?”
“蛇口。”
“它在哪里?”
接下来,宁素枝从未见过这样的郑鸿。
他滔滔不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