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青年这才挠了挠头，刚才的凶劲全没了，反倒有点不好意思：“是，建军哥。胡哥让我今天来报到的，怕来晚了您不等我，就赶紧跑来了。”
他把手里的介绍信递过来，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兹有我车间工人王子健，自愿去林家饭馆帮忙，望接洽。”
林建军看着介绍信忍不住笑了，胡志铭这字比自己还难看。
“跟我来吧，正好缺个力气活。”
他拎着换好的菜筐往外走，“会骑车不？”
“会！二八大杠能驮三袋煤！”
王子健赶紧接过菜筐，往自行车后座上一绑，动作麻利得很。
路上林建军才知道，王子健是胡志铭车间一个老工人的儿子，初中毕业就没再读了，在家里闲了大半年。
“我爸说我不是读书的料，让我学门手艺。”
胖青年蹬着自行车，声音洪亮得象喇叭，“胡哥说您这儿缺人，我就来了。建军哥，您放心，我啥都能干，不怕累！”
林建军看着他后脑勺的碎发，想起自己二十岁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在为高考失利闹别扭，哪有王子健这么踏实。
“我们这儿规矩严，早上五点起，晚上七点歇，管三顿饭，试用期一周，每天五毛钱，干得好就留下，正式录用后再加五毛。”
“真的？”
王子健眼睛一亮，差点从自行车上蹦起来，“比在厂里当学徒强多了！建军哥，我肯定好好干！”
回到弄堂时，赵桂英正站在门口张望，看见儿子带回来个壮实小伙子，赶紧往屋里让：“快进来歇歇，刚蒸好的馒头，趁热吃。”
王子健也不客气，拿起个馒头就往嘴里塞，噎得直瞪眼。
林国强在灶台后看得直乐：“慢点吃，锅里还有粥。”
天井里的白汽又开始升腾，林建军看着父亲翻动面条的背影，母亲给王子健递咸菜的笑脸，突然觉得这小饭馆就象个磁石，把原本不相干的人都吸到了一起。
王缪彭的嘲讽还在耳边回响，但他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踏实。
那些靠粮票和铁饭碗衡量人的日子，早晚会过去。
“子健，吃完把这些菜洗了。”
林建军把菜筐往水池边一放，“下午教你切菜，这可是基本功。”
“哎！”
王子健响亮地应着，嘴里还塞着馒头，脸颊鼓鼓的像只仓鼠。
阳光穿过塑料棚顶的缝隙，在菜筐里的青菜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林建军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粮票，突然想起供销社售货员的话：“现在个体户越来越多了，听说下个月供销社也要开始试点收现金了。”
看来，得找个机会把粮票全兑出去了。
后面机会合适了，在金陵东路的商业一条街盘个门面下来。
现在八三年，那边只需要三千多就能盘下一间八十多平的临街铺子。
林建军清楚得记得，金陵东路那块在八四年会政府征迁盖综合体。
原有的业主会每家分到一间一百多平的新铺子。
自己前世七十岁时，这个地段的一间这样的铺子没有个八百万拿不下来。
前世自己孑然一身，因为没有娶妻生子，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这一世，自己不但要生，还要让他生下就当个富二代！
七月底的傍晚，太阳把弄堂的石板路烤得发烫，空气里飘着一股泥土石块散发的热浪。
林建军赤着骼膊，正用凉水往脸上扑，水珠顺着脖颈滑进背心，在沾满面粉的布料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建军，肉汤炖好了没？你胡大哥说今晚要提前半小时取餐。”
林国强从灶台后探出头，蓝布褂子后背已经湿透，像贴了块深色的地图。
自从辞了红旗饭店的活，他脸上的褶子都舒展开了，每天围着新灶台转，比在国营饭店当牛做马时精神百倍。
“好了爸！”
林建军揭开砂锅盖子，奶白色的肉汤“咕嘟”翻涌着，撒把葱花进去，香气混着热气直冲脑门，“小胖，把饭盒摆好，今天多加两勺肉！”
小胖，也就是王子健，正蹲在天井里擦自行车，听见招呼“哎”地应了一声，麻利地站起身。
这小子来帮忙快半个月了，原本白胖的脸晒成了古铜色，骼膊上却练出了紧实的肌肉，拎起二十斤重的饭盒毫不费劲。
林建军也如约正式聘用了他，管饭每个月还有三十块钱工资。
“建军哥，今天天真热，这肉汤不会路上就凉了吧？”
小胖挠挠头，看着铁丝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铝制饭盒，每只里面都盛着冒尖的米饭，上面盖着红烧肉和炒青菜，旁边还扣着半个白面馒头。
“放心。”
林建军转身拖出个蓝布包，里面裹着两层厚棉被。
“昨天特意去废品站淘的，用棉被一裹，保准到了厂里还烫嘴。”
这是他琢磨的土办法。
前世见长途汽车上的乘务员用棉被裹热水瓶，这会儿用来保温饭菜，效果竟出奇地好。
说话间，胡志铭骑着自行车拐进弄堂，车铃“丁铃铃”响得急促：“建军，快点！今晚加了十个夜班的，工人们都等着呢！”
他穿着件的确良短袖，领口湿得能拧出水，“这鬼天气，车间里跟蒸笼似的，就盼着你这口热乎饭解乏呢。”
林建军和小胖七手八脚地把三十份盒饭装进铁丝筐，用棉被裹得严严实实，再用绳子捆在自行车后座上。
林国强也推着车出来，后座上绑着两大桶绿豆汤。
这是林建军特意加的解暑汤，免费送给工人喝。
“爸，您跟在后面，别骑太快。”
林建军叮嘱道，脚下一蹬，自行车“吱呀”一声滑出弄堂。
傍晚的街道象个大烤箱，柏油路面软软的，踩上去能留下浅浅的脚印。
行人们摇着蒲扇，躲在法国梧桐的阴影里慢慢走，看见林建军骑着满载盒饭的自行车飞驰而过，都忍不住回头张望。
“这不是林家小子吗？”路边纳凉的张阿婆喊道，“又给汽轮机厂送菜啊？”
“是啊阿婆！”林建军笑着应道，车铃“丁铃”响了两声，“您要吃红烧肉不？回头给您送一碗！”
“哎哟，那可太好了！”
张阿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你这孩子，可比你爸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