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刚越过弄堂顶的瓦檐，林家天井里就已经腾起了白雾。
林国强正蹲在新砌的灶台前，用长柄铲翻动着大铁锅里的面条。
“建军，把酱肉再切重点，工人们就爱这口咸香。”
“知道了爸。”
林建军在案板上应着，手里的菜刀起落如风，酱红色的肉丁在白瓷盘里码得整整齐齐。
自从接下汽轮机厂的夜餐订单，父子俩就象上了发条的钟。
每天天不亮就得备菜，中午歇口气，下午又要开始炖肉汤、蒸馒头，直到傍晚胡志铭来取餐，才能直起腰杆。
三天前，林国强正式向红旗饭店递了辞呈。
主任挽留他时，他只是憨憨地笑：“家里小子开了个小馆子，实在忙不过来。”
走出饭店大门的那一刻，他摸了摸口袋里最后一个月的工资袋，心里竟没有半分不舍。
在国营饭店干了这么久的临时工，不如儿子这半个月挣得自在，更重要的是，现在每一分钱都挣得踏实，不用再看谁的脸色。
“今天得去供销社换点青菜。”
林建军书着竹篮里的空菜筐，“昨晚的夜餐用了不少，再不去换，中午的街坊生意都没得做了。”
赵桂英从屋里追出来，手里攥着一把粮票：“给，这是这个月省下来的全国粮票，换点菜心回来，看着水灵。”
她现在算得比谁都精，知道用地方粮票换粗粮，全国粮票留着换细菜更划算。
林建军把粮票小心翼翼地塞进衬衫口袋，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自行车往供销社去。
街面上渐渐热闹起来。
“永久牌”自行车的铃声、“上海牌”手表的吆喝、孩子们追着冰棍车的嬉闹，混着早点摊飘来的油条香，织成一张热腾腾的市井生活大网。
来到供销社。
玻璃柜台擦得锃亮，里面的售货员穿着蓝色卡其布褂子，正用算盘噼里啪啦地算帐。
林建军刚停好车，就听见有人喊他：“这不是林建军吗？怎么改做倒爷了？”
他回过头，看见王缪彭站在糖果柜台前，穿着的确良白衬衫，胸前别着支钢笔，头发梳得油亮。
这人是他高中同班同学，今年考上了复旦大学，是整条弄堂乃至十里八乡的名人，听说报到那天，里委张主任都亲自去送了。
“我来换点青菜。”
林建军不想搭理他，转身就往蔬菜区走。
王缪彭却几步追上来，故意提高了嗓门：“啧啧，想当初你成绩比我还好，怎么现在蹲在弄堂里卖饭了？我爸说你连复读都放弃了？”
他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排队的人都听见，几个大妈立刻投来好奇的目光。
林建军握着粮票的手紧了紧。
前世他最恨的就是这种眼神。
同情里带着点鄙夷，好象没考上大学就低人一等。
但现在他只是淡淡一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凭手艺吃饭，不丢人。”
“手艺？”
王缪彭嗤笑一声，用手指点着玻璃柜里的青菜，“用粮票换点菜叶子也算手艺？我告诉你林建军，等我毕了业进机关，吃商品粮拿铁饭碗，到时候你想见我一面都难。”
他晃了晃手里的搪瓷缸，“看见没？这是学校发的纪念缸，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跟你这小饭馆的油腻围裙可不一样。”
周围有人窃笑起来，林建军的脸微微发烫。
他知道跟这种人争辩没用，转身想去找售货员，王缪彭却伸手拦住他：“别急着走啊，听说你家开了个‘私房菜馆’？我看不如叫‘混口饭餐馆’更贴切。要不要我帮你写块牌子？反正我现在是大学生，字比你这没文化的强。”
这话像针似的扎在林建军心上。
他前世确实因为没上大学遗撼了一辈子，可这一世，他靠自己双手挣的钱，比王缪彭将来的工资袋鼓得多。
正要开口反驳，突然有人从后面撞了王缪彭一下。
“你谁啊？挡着道了！”
一个胖乎乎的年轻人挤了过来，身高足有一米八，肩膀宽得象座小山，脸上还带着点稚气。
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夹克，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介绍信，瞪着王缪彭的眼神象头护崽的小牛。
王缪彭被撞得一个趔趄，白衬衫上沾了块灰，顿时炸了毛：“你瞎眼了？知道我是谁吗？”
“管你是谁，欺负人就不行！”
胖青年把林建军往身后一护，“我刚才就听见你在这儿叨叨叨，人家换个菜碍着你了？大学生了不起啊？大学生就能随便糟践人？”
周围的人都看乐了，有认识胖青年的街坊喊：“这不是王子健吗？王屠夫家的小子！”
林建军这才反应过来，眼前这憨乎乎的大个子，八成就是胡志铭说的那个帮手。
昨天胡志铭送钱来时提过一嘴：“我给你找了个小伙子，叫王子健，十八了，力气大得能扛两百斤煤，就是性子直了点。”
王缪彭显然没料到会杀出这么个程咬金，脸涨得通红：“你个没读过书的莽夫懂什么？我这是在劝他回头是岸！”
“回头？人家现在挣的钱比你多，吃的饭比你香，回什么头？”
王子健梗着脖子，“我叔说了，建军哥的腌笃鲜能香透三条街，你行吗？你除了会背几句之乎者也，还会干啥？”
这话戳中了王缪彭的痛处。
他确实五谷不分，连酱油和醋都分不清，此刻被堵得半天说不出话，只能狠狠瞪了林建军一眼：“好，好得很！林建军，我倒要看看你这小饭馆能开多久！”
说完扯了扯皱巴巴的衬衫，气冲冲地挤出了人群。
看着王缪彭落荒而逃的背影，周围爆发出一阵哄笑。
卖菜的售货员大姐笑着搭话：“建军，这小伙子是你找来的帮手？真够壮实的。”
林建军这才想起正事，赶紧把粮票递过去：“李姐，换十斤菜心，再来五斤箩卜。”
他转头拍了拍王子健的骼膊，这小子的肌肉硬得象块铁，“你就是王子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