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海域的风,是冷的。
并非寻常海风,而是一种浸透骨髓的死寂与阴寒。
三日后,陈渊立于一艘名为“碧海游龙”的跨海飞舟甲板。即便以他堪比法器的肉身,亦能感到远方陆地吹来的恶意。
舟上水手护卫,皆神情紧绷,如临大敌,不时望向海天尽头那片漆黑陆地,目露恐惧o
“客官,前面就是七星海域的禁绝之缘了,我们碧海船行有铁律,再往前一寸,船毁人亡。”船老大是一名练气中期修士,走到陈渊身侧,脸上是敬畏的笑,眼神却难掩忐忑。
“那地方五年前便成了绝地,活人勿入。碧海宗与黄沙宗不信邪,派人探查,连金丹真君都陨落了两位,尸骨无存。”
陈渊取出块中品灵抛去,“多谢告知。”
船老大接过灵石,喜形于色,却还是忍不住劝道:“客官,您修为高深,可那地方真的邪门。五年前大变,毁了整个七星海域的灵脉,生灵涂炭。如今那里不仅是灵气绝地,更是妖兽乐园,还是被污秽了的妖兽,凶戾无比!”
陈渊目光穿过海雾,落在死寂的土地上。
“无妨。”
飞舟在距海岸十馀里处停下,放下一艘符文小舟。陈渊身形一跃,稳落舟上,没有回头。
身后,“碧海游龙”立时催动阵法,调转船头,化作流光远去,不敢停留。
小舟破开黑浪,靠向海岸。踏上这片五年未至的故土,一股浓郁的死气与腐朽气息扑面而来,陈渊微微皱眉。
入目所及,皆是疮痍。
海岸在线,断壁残垣。黑沙之上,散落着海兽白骨,骨上留有啃噬痕迹。此地灵气稀薄,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渗透神魂的阴冷。
陈渊循着记忆中的路线,向内陆深处走去。
他以【千幻】神通敛息,与天地相融。即便如此,仍能感到地底、枯林、阴影之中,投来隐晦而贪婪的窥伺。
一路上,妖兽痕迹随处可见一数尺深的利爪印,被撞断的石木,以及一些只剩骨架,骨上却长满诡异黑斑的妖兽尸骸。
这些妖兽,比五年前更加凶悍,也更加诡异。
遁光飞掠了数百里停下。
“沧墟——”陈渊在一座断头山前停下,低声自语。
此地便是苏文轩所言之处,亦是他立誓要来之地。
二十年筑基,镇压妖邪。如今他已是天道筑基,提前十三年,来赴此约。
随着深入,被窥伺之感越发强烈,邪异气息愈发浓烈。陈渊催动道域,在体表形成一层厚土结界,隔绝侵蚀。
至记忆中的一处海域,陈渊停下脚步。
前方是一片广袤局域,为粘稠黑雾笼罩。雾中,隐约可见无数扭曲身影在游荡,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疯狂气息。
沧墟,到了。
陈渊吸了口气,周身土黄色微光一闪而逝,收敛所有气息,一步迈入黑雾。
入内瞬间,一股腐朽、怨毒、混乱的意志便冲击识海。雾气本身亦带着重压,似要将肉身与神魂碾碎。
陈渊丹田内的“厚土归寂界”微震,一股沉凝的法则之力流转全身,将侵蚀之力排斥在外。
就在这时,前方黑雾翻涌,一道青色身影无声浮现,拦住他的去路。
“你终于来了。”
那是一道虚幻身影,青衫依旧,面容疲惫,正是苏文轩的残存意念。
相比七年前,他的身影更加黯淡,仿佛随时会与黑雾同化。
陈渊停步,对着虚影微躬身:“晚辈陈渊,遵约而来。”
苏文轩的目光落在陈渊身上,上下打量。他平静的眼眸中,陡然闪过讶异,虚幻的身影为之一颤。
“你——已然筑基?”他意念波动剧烈,“不对,这股气息——你的道基,是——天道筑基?!”
他一步踏出,瞬息便至陈渊面前,虚幻手指几欲触及其眉心。
他感受到陈渊体内那渊深如狱的力量,以及那方圆十丈、自成一界的“厚土归寂界”散出的法则气息。
这股气息与此界格格不入,却又稳固无比。苏文轩的残存意念,掀起了滔天巨浪。
“不可能——此界法则残缺,灵气枯竭,怎会有人能筑就天道之基—且只用了七年—”
苏文轩的声音里满是震撼与不解,“我当初看你气运不凡,心性坚韧,只望你能搏一地道筑基,已是极限——”
他忽然察觉陈渊道域中,有一丝九彩金色的神韵,那是与大地法则相融的根基之力。
“这是——九窍地脉神砂的息?!你——竟将它炼成了道基之根?!”
苏文轩一时失语,他看着眼前的陈渊。
将黄沙宗的镇宗之宝,熔为自身道基?此等念头何其疯狂,此等造化与手段何其逆天一陈渊没有解释,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侥幸。”
“好,很好。”
苏文轩的震撼平复,疲惫的脸上露出笑意。
“比我预想的好上太多。看来我妹妹最后的布置,没有选错人。”
他看了陈渊一眼,转身向黑雾深处。
“跟我来。”
陈渊跟在他身后。
穿过黑雾,眼前出现一片宫殿废墟。正是当年崩塌的水晶龙宫。如今的龙宫已无光彩,只剩断壁残垣。宫墙变为漆黑,殿宇崩毁,一切都被厚厚的黑尘掩埋。
龙宫废墟中央,一道巨大裂缝贯穿地脉,深不见底。
无边海水涌入一个硕大无比的旋涡之中,翻滚盘旋。
漆黑邪气如浓烟从中涌出。裂缝周围布满阵法纹路,但此刻已黯淡无光,大半断裂,失去了效用。
“这里就是沧墟最深处。”
苏文轩指着裂缝,声音凝重。“当年我与妹妹联手,镇压了一头天外坠落的上古邪物。如今大阵将破,它要脱困了。
陈渊走到裂缝边向下看。
深渊漆黑,神识探入便被搅碎。他感到一股恐怖气息正在深渊底部苏醒。
“什么邪物,需要两位联,才能镇压?”
苏文轩摇头,语气沉重。“不是妖兽,是一尊邪神。”
陈渊心头一震。
邪神。
此物比妖兽魔头更为恐怖,是游离于天道之外的禁忌。
“当年我们兄妹二人倾尽全力,也只能将其重创,无法灭杀,只好布下这九宫蛰龙大阵镇压。但这邪神太强,被镇压时逸散的意志仍能污染外界。五年前的周衍,就是被它蛊惑,以生灵血祭,意图破坏封印。”
苏文轩指着四周黑雾。
“之前不告诉你,是因为你实力未到,沾染上这份因果反而难成筑基,如今倒是可以全部告诉你了。”
“如今七星海域的妖兽,都已被它的力量污染,成了只知杀戮的邪物,是它破封的爪牙。”
陈渊眉头紧锁:“晚辈虽是天道筑基,但要对付一尊邪神,恐怕”
“不需要你对付它。”
苏文轩摇头道,“你还不是它的对手。我需要你做的,是用你的厚土归寂’道域,暂时稳固住即将崩毁的地脉,然后重新激活镇压大阵。”
他指向废墟四周的九根巨大石柱,“这九根镇龙桩’是阵法内核。你要将蕴含道基之力的精血滴在上面,再以道域之力勾连它们。哪怕只能让大阵再运转十年,也足够了。”
陈渊点头,正要行动,心头忽生警兆。
他转身望向黑雾。雾中亮起一片密集的红眼,眼中尽是贪婪与疯狂。
“它们来了。”
苏文轩神情凝重,“你的天道道基,对它们是大补之物。你一进来,它们就被惊动了。”
话音刚落,一声嘶鸣,一头巨蟒从雾中冲出。它体型如山,通身漆黑,鳞片上流着脓液,张开大口向陈渊咬来。
陈渊眼神一冷,右手隔空按下。
轰!
一道土黄光墙凭空而生。巨蟒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哀嚎,头骨被震出裂纹。
随即,黑雾中涌出更多邪物。有人面蛛腿的巨蛛,生有烂肉翼的独眼虎,浑身骨刺的野猪。每一头邪物,气息都堪比筑基,眼中闪着红光。
“我挡住它们,你去激活阵法!”苏文轩一声长啸,虚影燃烧起来,变得凝实。一股真君威压扩散开,如同一道壁垒,将冲来的邪物逼退。
陈渊不再尤豫,身形化光,冲向最近的镇龙桩。
然而,就在此时!
“吼!!!”
一声巨吼从裂缝深处传来,震动天地。
龙宫废墟与百里地脉皆为之震颤,几近崩塌。
“不好!”苏轩脸色变,“它感应到你的道域,要强破封!”
陈渊回头看去,只见裂缝正在迅速扩,黑气冲天。
接着,一只覆盖着黑鳞的巨,带着无可抵御的力量,从裂缝中缓缓伸了出来。
那只覆盖着漆黑鳞甲的巨爪,从深渊裂缝中探出的瞬间,整个世界都凝固了。
无法形容的恐怖威压,并非针对肉身,而是直接碾压在神魂之上。
那些原本疯狂嗜血的邪物,此刻竟齐齐匍匐在地,发出恐惧的哀鸣,庞大的身躯瑟瑟发抖。
苏文轩那燃烧着的虚影,光芒也为之一暗,仿佛风中残烛。
陈渊只觉得自己的神魂象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即将被捏成粉碎。
他的“厚土归寂界”在体外自行浮现,那片方圆十丈的领域剧烈震颤,土黄色的光芒明灭不定,竞有崩溃的迹象。
仅仅是一只爪子,便有如此威能!
这根本不是筑基期能够抗衡的存在!
“来不及了——”
苏文轩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焦急与决绝。
他原本的计划,是让陈渊以自身道域为引,花费数日时间,逐一激活九根镇龙桩,以温和的方式重新稳固大阵。
可邪神的苏醒,比他预料的要快,也更猛烈!
“陈渊!”
苏文轩猛然转身,那双疲惫的眼眸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亮。
他那燃烧的虚影,化作一道青色流光,在陈渊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便悍然撞入他的眉心!
轰!
陈渊的大脑一片空白。
这一次,涌入他识海的,不再是功法,也不是什么真意。
而是一枚无比繁复、烙印着无尽阵纹与法理的青色符印!
这符印,是整个九宫蛰龙大阵的最高控制权柄!
是苏文轩兄妹当年联手,烙印在此地地脉内核的“阵眼之钥”!
“以你天道道域为炉,承我真君权柄为!”
“从现在起,你,便是这龙宫的新主!”
苏文轩的声音,在陈渊的识海最深处轰然炸响,带着不容置喙的意志。
“炼化它!掌控它!然后,镇压它!”
伴随着这最后的咆哮,苏文轩的气息,彻底从陈渊的识海中消散,再无踪迹。
一代真君留下的最后意念,在这一刻,化作了最后的薪柴,为陈渊点燃了通往更高层次力量的道路。
陈渊猛然睁开双眼。
他的眼中,没有了那只恐怖的巨爪,也没有了周围匍匐的邪物。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由无数光线与节点构成的宏伟蓝图。
崩塌的殿宇,断裂的石柱,深渊中的旋涡,乃至每一寸土地,每一滴海水,都化作了可以被他调动、可以被他掌控的符文。
这便是——真君的视角么?
原来,这整座水晶龙宫,连同下方镇压的地脉,本身就是一座无比庞大的法宝!
陈渊福至灵,念一动。
丹田内的“厚土归寂界”轰然运转,那片由九窍地脉神砂铸就的九彩金色大地,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一股精纯到极致的厚土之力,顺着那枚青色符印的指引,瞬间流遍了龙宫废墟的每一个角落!
嗡整片沧墟废墟,发出了沉闷的轰鸣。
那些复盖在宫墙殿宇上的厚厚黑尘,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震落。
原本黯淡无光的残垣断壁之上,一道道古老而玄奥的阵法纹路,逐一亮起!
光芒由点及线,再由线到面,迅速蔓延!
九根早已断裂的镇龙桩,在此刻重新焕发出青金色的光彩,彼此之间以肉眼可见的光链连接在一起。
正在疯狂扩大的深渊裂缝,其边缘的土地猛然凝固,崩塌之势戛然而止!
“吼?”
深渊之下,那尊邪神似乎察觉到了变故,发出一声充满疑惑的低吼。
它那只探出的巨爪,五指猛然张开,朝着陈渊所在的位置,狠狠抓了下来!
爪未至,那股撕裂神魂的恐怖力量,已经让空间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陈渊面无表情。
他站在原地,甚至没有动一下手指。
他只是抬起头,冷冷地看着那只遮天蔽日的巨爪。
而后,他心念再动。
“起!”
轰隆隆!
伴随着他淡漠的吐字,龙宫废墟,动了!
一座原本已经坍塌大半的偏殿,拔地而起,化作一道流光,狠狠撞向那只巨爪。
那座偏殿在半空中飞速解体,重组成一柄长达百丈的青金色巨剑,剑身上龙纹环绕,散发出镇压一切的磅礴气势。
砰!!!
巨剑与巨爪轰然相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声令人牙酸的破碎声。
那柄足以轻易斩杀金丹真君的阵法巨剑,在巨爪面前,仅仅坚持了一息,便寸寸崩裂,化作漫天光屑。
但那只巨爪,也被这股力量阻了一阻,下落之势微微一顿。
也就在这一瞬。
陈渊的意志,彻底传达到了整座大阵的每一个角落。
“镇!”
哗啦啦!
龙宫废墟的正下方,那原本倒灌着无尽海水的巨大旋涡,猛然逆转!
亿万吨漆黑的海水,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抽出,在空中汇聚成一条横贯天地的黑色水龙!
水龙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庞大的身躯一卷,便将那只黑鳞巨爪死死缠住!
紧接着,四面八方,那些原本匍匐在地的邪物脚下,地面猛然化作流沙。
不!
不是流沙!
而是一只只由阵法之力凝聚而成的厚土巨手!
那些巨手破土而出,一把抓住那些堪比筑基的邪物,任凭它们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分毫,然后猛地向下一拽!
噗嗤!噗嗤!
哀嚎声甚至来不及发出,上百头凶悍的邪物,便被硬生生拖入地底,被无穷无尽的大地之力,碾成了粉!
它们的血肉精气,顺着地脉,源源不断地导入大阵,化作了镇压邪神的力量!
做完这一切,那条缠绕着巨爪的黑色水龙,龙口大张,一团极致压缩的重水光球,在口中飞速凝聚。
“吼!!!”
深渊之下,那尊邪神终于感受到了真正的威胁,发出了愤怒的咆哮。
它似乎想要将爪子抽回,但那条黑色水龙,乃是此地积攒了万年的“玄冥重水”所化,沉重无比,又与地脉相连,任凭它力量滔天,竟也一时间无法挣脱。
轰!
重水光球轰然喷出,正中巨爪的掌心。
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湮灭。
巨爪掌心那坚不可摧的黑鳞,竟被炸开一个巨大的豁口,漆黑如墨的血液,喷涌而出!
邪神,受伤了!
愤怒的咆哮响彻地底,整座龙宫废墟都在剧烈摇晃。
但陈渊只是冷漠地看着。
他再次抬手,虚虚一握。
“合!”
九根镇龙桩光芒大盛,九道粗壮无比的青金色锁链,从桩上爆射而出,瞬间洞穿了虚空,死死地钉在了那只受伤的巨之上!
而后,九条锁链猛地向后一扯!
那只不可一世的巨爪,竟被硬生生地,重新拖回了深渊裂缝之中!
轰隆!
龙宫废墟的地面,猛然合拢。
那道深不见底的裂缝,在阵法的伟力之下,被强行关闭。
天地间那股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压,骤然消散。
一切,重归平静。
陈渊脸色微微发白,催动如此庞大的阵法,即便只是借用权柄,对他筑基初期的神魂与真元,依旧是巨大的负担。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环顾四周。
原本的龙宫废墟,此刻已经变了模样。
断壁残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虽然残破,但结构完整的海底宫殿群。
宫殿整体呈现出一种古朴的青铜色,表面流淌着淡淡的符文光华,散发着一股厚重、
苍茫的气息。
他能感觉到,自己与这座庞大的宫殿,创建起了一种血脉相连的联系。
只要他心念一动,这座宫殿便能化作最坚固的堡垒,或是最锋利的杀伐利器。
他伸出手。
远处,那座龙宫主殿正中央,一张一直空悬在那里的、由整块万年寒玉雕琢而成的龙椅,发出一声轻鸣,化作一道流光,稳稳地落在了他的面前。
陈渊走上前,伸手抚摸着冰冷的龙椅扶手,然后,缓缓坐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