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厂不久,便打破了郑鸿对这个工种的认知,到头来他其实是“机械厂里一块砖”。机床卡死他要去敲、轴承维修需要他敲,钢板变形也要锻工、成形铸件“脱毛”也需要锻工震落。
不过多数时候他还是敲坯体,经常要打交道的掌钳人名叫陶福禄,他对郑鸿非常关照,比如给郑鸿一些小坯,因为只要他一坐到郑鸿这里,立马就会有烟抽。
只是二人一点也不合拍,陶福禄的话三句半不离铁,仿佛世间所有的大道理用铁都能讲明白,郑鸿接不上话,因为他根本听不懂。而且陶福禄这人不象一般上了年纪的人,他脸上的皱纹很少,使得本是蜡黄的脸显得亮堂,目光也很炯烁。
绝大多数时候回应他的只有当当的捶打声,但这并不防碍陶福禄继续侃侃,一直半个月过去,他才觉得自己说得乏味。奇怪的是,眼前这年轻人进厂时怎样、如今还怎样,让人觉得清冷而消极,但抡起大锤来却毫不含糊。
陶福禄似乎没有意识到,不久之前他的几句话深深刺中了郑鸿,比如“铁再纯也是铁,纯度再不足的金子也叫黄金,就好象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后天怎样弥补都无济于事”,再比如“铁匠的儿子是铁匠,书香的后代传书香”,气得郑鸿把不满都撒在抡锤上。
“年轻人,不打算学点技术手艺?等液压技术一铺开,这碗饭难吃喽。”
“过渡过渡再说。”
陶福禄冷眯一眼,不再纠于这个话题。“我看你人缘不错,各式各样的人都认识,再者蛇口技术人扎堆,凡事早做打算。”
“人缘你是怎么看出来的?”郑鸿奇道。
陶福禄把吸了一半的烟卷往前伸了伸。“你给我的烟至少是十个人敬给你的,卷这支烟的人就不够实诚,他只用了一半多一点的量,抽起来软塌塌,他给自己卷绝不会这样。上午你给我的那支,虽然唾沫有点浓,但烟卷扎实,一口顶三口。更有甚者,还用烟沫里的大棱子,那是挑拣过的,不是个好人。”
郑鸿一开始心想,你这老头讲道理快要魔怔了,哪来这么多说道,但略微一细想,陶福禄也并非信口乱说,只是一般人不把这些当回事或者根本想不到罢了。在此之前,郑鸿判断一个人无非是当下的语言和动作。
郑鸿略有感悟,刚觉得和陶福禄的关系有所拉近的时候,他又说道:“拿你来说,看上去是在抡锤,其实是在生气,却又只能和自己生气。”
“话真多!”
忽然间,陶福禄起身夹红铁,利落地放在郑鸿面前的铁砧上。
“中间!重打!”
郑鸿挥锤,陶福禄却有意无意瞥向侧方,不远处走来一支参观团,车间到处嘈杂,郑鸿专心挥锤浑然不觉。参观考察这样的事,在机械厂很常见,只是这一伙人当中,投来一些讶异的目光,陶福禄大喝一声:“再重!”
那目光来自孟梅里和肖盛南,二人走在队伍的中后段,在此地看到郑鸿满心意外,隐约间还略有惭愧。当初安置的事,老邬之所以一拖再拖,根本上是带着儿子年前回来的私心,后也觉得大势不可拗。
但应归应,不能白白就应了,自己能到手的是个定数,但郑鸿在中间起的作用却大有发挥空间,算是白捡的。于是乎,老邬把情形做了夸大,郑鸿一句劝成了苦口婆心,郑鸿去他屋成了设身处地,“又把这些一五一十讲给从前和自己一样不满足方案的村民们”,事情才终于办妥了。
“孟主任,我这些天留意着他呢,怎么也没想到他跑这打铁来了。”
孟梅里凝向郑鸿,那身肢如长箭拉满弓。“你找他,好过他找你。”
“我是应过人家的,不怕他找来。”
孟梅里摇头轻笑,欲言又止。
“右移!脆点!”
“脆、脆点?”
郑鸿心想你这老东西,我不就呛了你一小句,何至于连这从未听过的口令都冒出来了。
一刻钟之后,一行人兜了一圈出现在另一个方向,郑鸿这下明白了,怪不得刚刚累个臭死,原来搞得也是“领导面前拼命干”那一套,整天大话还是没能免俗。但他刚要起锤,却被陶福禄按住了。
“试用快要结束了吧。”
郑鸿又是不明所以。“还有十天。”
“这群里人属你最行,机械厂走的是合同制,届时我给你打满分,签它个三年不在话下!”
“啊?”
“这样,我教你怎么掌钳看火候,打铁饭吃它一辈子!”
“啊??”
郑鸿大懵,努力回忆着自己还说错了什么,让这老陶判若两人。满心疑问的时候,忽然一只手按住了郑鸿的肩膀。
“师傅,这么年轻的人,打一辈子铁说早了,别的路子也会有的,不急不急。”肖盛南一边说着,一边连对郑鸿挤眼睛。
“哟!认识啊,那也不成!我这些天不能白教,出师了就要孝敬,正式工不是给他自己当的!”
说话间陶福禄一脸狠辣,肖盛南只觉得碰见了一个老痞,但他威势不矮,对陶福禄哼道:“少来你们当年那一套,这里都是新规矩!人我必须带走!”
陶福禄握着铁钳还要理论,肖盛南一把把郑鸿拉走,边走边不停嘟囔。“什么东西!幸好今天撞见,要不就这种老匹夫,一年下来就把你改了,毁一辈子!”
一时间,郑鸿不知该不该道谢,甚至不知该对谁道谢,肖盛南骂陶福禄,让他有些不快,但又丁点不能表露出来。
出了车间郑鸿忙问出来:“肖哥,这活工钱不低,这一来我以后干什么呢?”
“早给你想好了,现在接待科非常忙,你添加接待科的下属工作组,收入不比这里的试用工低,而且接触到的人大不一样。你脑子活泛又这么年轻,不要总往体力活使主意,这里是开放前沿,不要把自己弄得象下煤窑也似的。”
“肖哥说的是,多谢!可是蛇口已经来了这么多人,接待科有那么忙吗?”
肖盛南的目光忽然有些悠远。“郑鸿,蛇口已经完全不是我们预料中的样子了。”
“什么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