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鸿走得缓慢,尽量给自己多留一些思考的时间,片刻又被迎头而来的清亮之声所扰。
“好巧啊小郑哥,遇见你太好了!”卓雯提着一个大大的编织袋,大得象郑鸿离家那天带的那个,算起来她只比郑鸿小一个月,是年纪最小的那一批。
“你怎么也没回家?”
“我才坚定了没多久,等我再踏实一年,明年就不怕了!”
这回答让郑鸿一笑。“把东西给我吧,我给你带过去。”
“正有此意!联欢会要彩排呢,我还有节目,你帮我送一趟。”说话间,卓雯先是把编织袋递给郑鸿,好在不是很重,里面是发的生活用品。片刻后卓雯又转过身去,郑鸿一看不禁暗暗咧嘴。
“这些鸡蛋是给梁姨的,也先帮我带到院里。”郑鸿手里还有酒肉,一篮鸡蛋只好搭在郑鸿臂弯,而后还有一袋袋红糖白糖和冰糖。
“孙师傅的帽子落这了,别丢了,你也先帮他拿着。”卓雯一看把郑鸿弄得象挂衣杆,脸上难为情、笑得却清脆,最后还把帽子戴在郑鸿头上。
闹了这么一出更让郑鸿之前的思绪变得没着没落,来到院子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有一阵了。这处院子是老邬曾经的住处,也是郑鸿来蛇口最早的落脚地,很快这里将失去所有印迹,不免有些感慨。
熟悉的蔑门和铃铛,郑鸿推门而入刚要把东西放在墙根,忽听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伴着粗重的吁喘,脚步象是个年轻人,声音却是个老年人。
“晓晨!晓晨你回来了!”
郑鸿一转身,老邬的神色刚刚有多热切,当下就有多清冷,还毫无道理数落起来郑鸿。“天天光着手就今天提一堆!一年不戴帽子就今天戴!存心拿我寻开心是不是!”
郑鸿不知老家伙哪来的火。“大过年的不想和你吵,晓晨是谁?”
老邬却不作答,他盯了一眼编织袋,馀光又一次闪过郑鸿的帽子,慢慢地就塌下了肩膀。郑鸿忽然发现今夜的老邬比往常立整很多,换了干净的衣服、剪了黑泥的指甲,他甚至都洗头发了。
郑鸿把酒肉挑到老邬面前,微微晃了晃。“要不喝点?”
“这里不方便。”老邬把郑鸿带到一棵大树下,不知何时这里放着一个凳子,旁边还有一个水壶,距离院子只有二三十米。凳子上放酒,白切鸡铺在地上,老邬正对着院门坐下。
“你为什么不回家?没人待见?”
“我随时回随时有家门,晓晨到时候都不知道你在哪。”
“大过年的不回家,真替你父母感到痛心。”
郑鸿不再和他拌嘴,他感觉老邬今夜比那天更要一点就着,老家伙大饮一口,又不由自主望了一眼院门。
“郑鸿,老邬我在蛇口待了一辈子,最远只去过公社,你来说说想家是一种什么感觉?”
老邬这句问得轻柔,不象酒局开始时充满挑衅,郑鸿也大饮了一口,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每逢佳节倍思亲,平时其实是不怎么想的,想家就是回忆在折腾吧。”
“和没说一样。”
郑鸿笑笑。“其实你的惦记完全是多馀的,他们在外面逍遥着呢,每天能赚到钱,这种大乐子什么不开心都能冲得掉。伙食好床也软,有技术的更是不挨风吹日晒,况且天底下比蛇口还穷的地方真的不多了。”
老邬点头。“嗨!要我说也是!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可人活着不只这一块肉,别以为从早到晚都是惦记,其实他们有他们的过活,有比你们更多的身边人。也就我这种睡不着的人,才大年三十在这守着,你再看看村里其他人,儿女回来正扰了他们的梦乡呢!”
“反正衣锦还乡是很多人的大念头,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回来的。”
“恩,也算不负众望了。”
话到这里,郑鸿却摇起头来。“一个人负、一群人望,我感觉这不是个好词。”
老邬欲言又止,微光在瓶身打出一缕清澜,情绪就是酒意,这酒倏然香了起来。
叽叽叽!一小群红嘴鸥从枝头飞走,原来是梁壮壮提着一个瓦罐,夯着步子向这里走来,临到近前鼻子一纵。“说你们偷吃吧,一点不背人,说你们没偷吃吧,这么好的东西不喊我?”
梁壮壮下手精准,浑圆的那几块正是鸡腿,老邬望着那个瓦罐内心奇也。“破天荒了,梁壮壮都能从家里往出拿饭食了。”
“你俩没那口福,这是我妈给雯姐煲的汤。”
隔着瓦罐也能闻到悦鼻的香气,有猪肉玉米之香。但手艺只是其次,真正让二人震惊的是,梁母曾是村里最招摇的疯子,被人们认为是个连自己都料理不了的累赘。
母亲今夜颇不寻常,让梁壮壮有些担心,他把瓦罐托付给郑鸿,一手抓了几块鸡肉一手捏住两块糖糕,在老邬直勾勾的白眼下离开了。
老邬本就没什么酒量,今夜情切更不胜酒,再加之梁壮壮这么一搅合,觉得兴味索然,也缓步回去了。对老邬来说,这并不是一个惬意的夜晚,他知道邬晓晨若今夜不归,他要至少再等一年了。
将十点,郑鸿仰得脖子发酸,有那么几个瞬间,梦回老家的栾树下,一时不知今夕何夕。一直快到子夜终于听到不远处有了声响,卓雯显得一惊一乍。
“萍姐姐,你也太让人窘迫了!早前我还想着让我爸妈给你介绍工作,今天要不是遇见高教授,你会一直瞒着我吧!哼!”
“我们整天这么忙,没时间聊从前的事,什么瞒不瞒的。”
“对了,谢阿姨主要翻译哪些诗集呀?惠特曼的吗?里面写拓荒的和这里很搭啊!骚塞的?他的抒情我很喜欢呢!总不能是波德莱尔吧,不喜欢,病恹恹的诗风,太消极了。”
“别打听了,高教授吹捧的成分很大,她也就在学校有点名气。”
“谦虚了不是?我最佩服翻译诗歌的人了,跨越语言表现出东方的文本美、韵律美,怪不得萍姐姐身上有一种娴静之美,原来是书香世家!”
“停停!停!你再这么用词,我都要出汗了。”
卓雯咯咯一笑。“阿姨都这么厉害,叔叔是做什么的呀,莫非也是学者?”
眼见二人就要推开蔑门,郑鸿忙步走上前去。“这是梁姨给你做的,补……补一补。”
卓雯一脸呆呆,郑鸿持着瓦罐,手电筒一映,这才发现罐身糊着很多老浆,绳子的表面泛着火燎过的黑渍,几秒钟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替我谢……”卓雯刚接过,郑鸿掣步而去。
从小到大,郑鸿从来没走得这么快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