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胡草原,风如刀割。
枯黄的草海无边无际,一直延伸到与铅灰色天空相接的地平线。这里没有山川作为屏障,视线之内,一览无馀。
陈庆之率领的三十万大军,如同一股灰色的潮水,涌入这片苍茫的天地。
他们抵达的第三天,便与共和国第七集团军,狭路相逢。
庞万里的二十万大军,在一条名为“月牙河”的浅滩南岸,筑起了壁垒森严的防线。
铁丝网、壕沟、机枪碉堡,层层叠叠,构筑出一片标准的共和国式防御阵地,透着一股冰冷而高效的杀戮气息。
“总司令,是硬骨头。”弗拉保尔举着望远镜,眉头紧锁,“庞万里是沐瑶的心腹,打仗以稳健着称,他这阵地,无懈可击。”
陈庆之没有说话,他同样举着望远镜,静静地观察着对岸。
庞万里……那个曾经在镇北王府,对他恭躬敬敬的憨厚汉子。如今,已是共和国手握二十万精锐的国防部长,第七集团军的总司令。
“传我命令。”陈庆之放下望远镜,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风骑团’,出击。”
“是!”
片刻之后,一万名特殊的骑兵,从革命军的本阵中分离而出。
他们没有披甲,只穿着轻便的皮袄。马鞍的一侧挂着新式的连发步枪,另一侧则是鼓鼓囊囊的弹药袋。更有甚者,马背上还驮着拆解开的轻机枪零件。
他们不是冲锋陷阵的重骑兵,他们是草原上的幽灵。
“让他们看看,草原上,该怎么打仗。”陈庆之淡淡地说道。
“呜——”
苍凉的号角声响起。
一万名“风骑团”战士没有象传统骑兵那样结成密集的冲锋阵型,而是以松散的姿态,如同撒开的一张大网,向着月牙河对岸的共和国阵地高速掠去。
庞万里的指挥部内,一名参谋立刻报告:“报告总司令,敌军骑兵出动,约一万人,正在向我方阵地接近!”
庞万里站在巨大的沙盘前,闻言只是眉头一皱,冷哼一声:“骑兵?这个时代还妄想用骑兵冲击机枪阵地?传我命令,前沿阵地自由射击,给他们一个教训!”
“是!”
随着命令下达,月牙河南岸的阵地上,数十挺重机枪发出了死神般的咆哮。
哒哒哒哒哒——!
密集的火线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泼向冲来的革命军骑兵。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所有共和国士兵都愣住了。
那些骑兵在进入机枪射程的边缘时,竟齐齐勒马,一个漂亮的转向,沿着河岸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与阵地始终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
紧接着,他们动了。
马背上的革命军战士,如同与战马融为一体的半人马,他们在高速奔驰中举起了手中的步枪。没有瞄准,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
砰!砰!砰砰!
清脆的枪声,在草原上连成一片。
庞万里阵地前沿的机枪手,正准备享受屠杀的快感,却突然感觉胸口一麻,低头看去,一个血洞正在汩汩冒血。他难以置信地倒了下去。
一个又一个机枪手,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被精准地狙杀。
“风骑团”的战术简单粗暴到了极致——骑射。
他们利用战马的高机动性,在敌方有效射程之外游弋,用步枪精准地点杀敌方的火力点和指挥官。
打完一轮,便立刻策马远去,绝不恋战。等装填好弹药,又从另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再次发起攻击。
一时间,整个月牙河南岸,枪声大作。但诡异的是,只有革命军的子弹在收割生命,共和国的机枪火网,却连对方的一根马毛都摸不到。
“混帐!”庞万里在指挥部内气得一拳砸在沙盘上,震得上面的模型一阵乱晃,“他们这是什么打法?!”
“总司令,我们的机枪手伤亡惨重!对方太灵活了,根本抓不住!”参谋官焦急地报告。
“让炮兵给我轰!把他们轰成碎片!”庞万里双目赤红,状若疯狂。
然而,当炮兵阵地刚刚开始测距,准备开火时,又是几轮精准的远程射击,将炮兵观察员和几名炮长直接送去了西天。
一整天,庞万里的二十万大军,就象一头被无数蚊子叮咬的巨象,有力无处使,空有一身蛮力,却被骚扰得狼狈不堪,伤亡数字在不断攀升。
傍晚,当“风骑团”如同潮水般退去时,月牙河南岸的阵地上,已经留下了近千具共和国士兵的尸体。
而他们,连对方的影子都没能抓住。
指挥部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总司令,我们必须改变战术!这样下去,我们会被他们活活耗死!”一名师长忍不住开口。
“闭嘴!”庞万里猛地回头,恶狠狠地瞪着他,“你是总司令还是我是总司令?给我守住阵地!明天他们再来,就给我用炮火复盖!我就不信,他们是铁打的!”
他表现得象一个刚愎自用、被新战术打蒙了的莽夫。
而在数十里之外,革命军的临时营地里。
弗拉保尔兴奋地冲进陈庆之的营帐:“总司令!大捷!我们只伤亡了不到一百人,就干掉了对方近千人!‘风骑团’太厉害了!这打法,简直是为草原量身定做的!”
营帐内的将领们也都面露喜色,一扫之前的凝重。
唯有陈庆之,坐在篝火旁,看着跳动的火焰,眉头却微微蹙起。
“是么。”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总司令,您……不高兴吗?”弗拉保尔的兴奋冷却了一些。
“庞万里,”陈庆之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一个问题,“你们天胡人,对他了解多少?”
弗拉保尔想了想,说道:“他是沐瑶最早的追随者之一,从镇北王府的副将,到禁军统领,再到国防部长,一路高升,忠心耿耿,而且打仗……很稳,从不冒险。是个难缠的对手。”
“是啊,很稳。”陈庆之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一丝莫名的意味,“一个从不冒险的稳健将领,会把二十万大军,摆在一个无险可守的河滩上,等着我的骑兵来骚扰吗?”
弗拉保尔愣住了。
陈庆之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看着月牙河那条纤细的蓝线。
“他如果想防守,完全可以后撤三十里,依托那片丘陵。他如果想进攻,就该在我军立足未稳之时,全军渡河,与我们决战。”
“可他偏偏选了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地方,摆出一个看似坚固,实则被动挨打的阵型。”
陈庆之的目光,变得幽深起来。
他伸出手,轻轻敲了敲地图上,庞万里大营的位置。
“这不象是在打仗。”
“倒象是在……等我们去打。”
……
接下来的一个月,天胡草原上演了一场诡异的追逐战。
庞万里的第七集团军,在月牙河畔被“风骑团”骚扰了三天之后,终于“被迫”放弃阵地,开始向南撤退。
而陈庆之则下令全军追击,以“风骑团”为刀尖,不断切割、蚕食着庞万里的部队。
“报告总司令!我军左翼成功突袭敌军辎重队,烧毁粮食三百车!”
“报告!‘风骑团’第三营,在枯狼坡伏击敌军后卫部队,歼敌五百馀人!”
捷报如雪片般,每日都飞入陈庆之的指挥部。
革命军的士气空前高涨,弗拉保尔和一众将领们,几乎已经将庞万里视作了砧板上的鱼肉。
“总司令,庞万里昏招频出!他根本就不懂什么叫草原作战!我们最多再有半个月,就能全歼他的主力!”弗拉保尔在军事会议上,意气风发地说道。
将领们纷纷附和,言语间充满了对胜利的渴望和对庞万里的轻篾。
陈庆之依旧沉默。
他看着沙盘上,代表着庞万里部队的蓝色棋子,正在被代表己方的红色棋子,一步步逼入西北方的一处绝地——狼牙谷。
那是一条东西走向的狭长山谷,入口宽,腹地窄,尽头是一片无法逾越的悬崖峭壁。
一个完美的,天然的包围圈。
而庞万里的撤退路线,就象经过了精准计算一般,直直地,朝着谷口而去。
“太顺利了。”陈庆之终于开口,声音很轻,“顺利得……象是在演戏。”
整个指挥部的喧闹,瞬间安静下来。
“总司令,您这是什么意思?”弗拉保尔不解地问,“难道我们打了胜仗,还不对吗?”
“弗拉保尔,”陈庆之抬起头,看着他,“你带兵突袭他辎重队的时候,遇到的抵抗,激烈吗?”
弗拉保尔一愣,仔细回想了一下,答道:“抵抗……很顽强,但感觉……有些乱。他们的防卫力量,似乎不足。”
“不足?”陈庆之冷笑一声,“庞万里是军人出身,最重后勤。他的辎重队,会连足够的护卫部队都不派?他是忘了,还是根本不在乎?”
他又看向另一名将领:“张师长,你部在枯狼坡设伏,对方的后卫部队,是不是撤得太干脆了些?几乎没有做任何纠缠,扔下几百具尸体就跑了。”
那名张师长也皱起了眉,点头道:“确……确实如此。当时我还以为,是他们被我们打怕了。”
“怕了?”陈庆之站起身,走到沙盘旁,用指挥杆轻轻敲了敲那些蓝色的棋子,“他们是共和国最精锐的第七集团军,士兵都是百战老兵,装备着最先进的武器。他们会怕?他们只会愤怒,只会用更猛烈的炮火,把我们撕成碎片!”
“可他们没有。”
“他们一退再退,一败再败。每一次失败,都恰到好处地损失一部分兵力。每一次撤退,都精准无比地,走向我们为他缺省好的死路。”
陈庆之的声音,在寂静的营帐内回荡,让每一个人的脊背,都升起一股寒意。
“这根本不是溃败。”
“这是一场被精心设计过的,主动的,战略性撤退。”
“他不是在逃跑,他是在……送。”
弗拉保尔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终于明白了陈庆之的意思。
“他……他是要把这二十万大军,送给我们?!”他失声叫道,语气里充满了荒谬与不可思议。
陈庆之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沙盘上,那通往狼牙谷的路线,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沐瑶……
你到底,想做什么?
你亲手将二十万百战精锐,连同他们的全套装备,送到我的手上。
你是真的疯了,还是觉得,我陈庆之,已经强大到,需要你用这种方式,来为我增加游戏的难度?
这份“礼物”,太重了。
重得让他感到窒息。
“总司令,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一名将领颤声问道,“如果这是个阴谋,我们还要不要……继续把他们往狼牙谷里逼?”
“逼,为什么不逼?”陈庆之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演员已经登台,剧本也已经写好。我们这些观众,总得把戏看完,不是吗?”
他拿起代表庞万里主力部队的棋子,亲手将它,推进了狼牙谷的模型之中。
“传我命令。”
“各部按原计划,封锁狼牙谷所有出口。”
“告诉庞万里,他的戏,该落幕了。”
……
三日后。
狼牙谷。
庞万里的帅帐内,一片愁云惨淡。
“总司令!我们被包围了!陈庆之的主力,已经堵死了谷口!两侧的山上,也全是他们的神枪手!”一名浑身浴血的团长冲了进来,声音里带着绝望。
“完了……我们成了瓮中之鳖了!”
“总司令,您快想想办法啊!”
帐内的将领们乱作一团,如同没头的苍蝇。
唯有庞万里,依旧镇定地坐在主位上,擦拭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刀。
他听着部下们的哭喊与哀求,那张粗犷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反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解脱。
演了一个月,终于,可以杀青了。
他站起身,那魁悟的身躯,如同一座铁塔,瞬间镇住了帐内所有的嘈杂。
“慌什么?”他的声音,洪亮而沉稳,“不就是被包围了吗?我们手里还有十几万人,难道还能被他们吃了不成?”
“可是总司令,我们粮草不多了,弹药也快耗尽了……”
“那就突围!”庞万里猛地拔出佩刀,刀锋在油灯下闪铄着寒光,“我亲自带队,从谷口杀出去!我就不信,他陈庆之的兵,是铁打的!”
“总司令……”
“这是命令!”庞万里不容置疑地喝道,“全军集结,准备突围!”
将领们看着他那“决一死战”的疯狂模样,心中最后一点希望,也彻底破灭了。
他们知道,完了。
这位总司令,已经彻底被打疯了。
然而,就在庞万里集结好部队,准备进行一场“悲壮”的自杀式冲锋时,谷口外,革命军的阵地上,却走来了一名举着白旗的使者。
“我家总司令有令!”那名使者的声音,通过一个铁皮喇叭,传遍了整个山谷,“庞万里将军,穷途末路,何必再让将士们做无谓的牺牲?放下武器,我军优待俘虏!”
庞万里的部队,瞬间起了骚动。
“不要听他的!”庞万里怒吼着,举起佩刀,“弟兄们,跟我冲出去!为共和国尽忠的时候到了!”
他声色俱厉,一副宁死不降的忠烈模样。
然而,他身后的十几万士兵,在经历了一个月的憋屈败仗和此刻的绝望之后,早已没了斗志。
当第一个士兵扔下手中的步枪时,连锁反应便开始了。
“哐当……”
“哐当……”
兵器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
庞万里看着自己身后,那一片黑压压跪倒在地的士兵,他“愤怒”地咆哮着,双目“赤红”,最终,却只能无力地,将手中的佩刀,狠狠插在地上。
他转过身,面向谷口的方向,那张写满了“不甘”与“屈辱”的脸上,嘴角却在无人察觉的角度,微微勾起。
总统。
您的命令,末将……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