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明天见他,主要目的之一,很可能就是想让他这个被盛赞的“文清大家”,当场献上一篇歌功颂德的诗赋!
而且要的是“气象恢宏”、“磅礴大气”,能彰显“盛世风华”和“文治武功”的应制之作!
这哪里是简单的谈诗论文?
这分明是一场歌功颂德的表演!
而这表演还是有要求的,夸!使劲夸!
夸的好,龙心大悦,之前种种或可一笔勾销,甚至荣宠加身;夸的不好,或者流露出丝毫不情愿,那便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甚至可能被解读为对皇帝、对朝廷的不满,后果难料。
喻万春瞬间明白了所有关窍。
永嘉公主假传圣旨之事,皇帝必然震怒,但或许因为宠爱女儿,或许因为顾及皇室颜面,或许还有其他更深层的政治考量,比如平衡崔家势力等,他并未立刻发作,因为自己还有大用!
皇帝要让自己给他歌功颂德、扬名立万呢!
古来皇帝如何还不是看史书如何写?
这皇帝就是看中了文清的诗才,要让文清替他写诗,好让他青史留名!
高祥今夜前来,接人是真,解围是顺水人情,传递这层“透题”的信息,恐怕才是他真正的核心任务之一。
既是皇帝的暗示,也是一种警告和引导:机会给你了,能不能抓住,看你自己的表现。
雅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檀香袅袅,茶香淡淡。
喻万春端起己经微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借此短暂的空隙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他抬起眼,迎向高祥那双看似温和、实则洞察一切的眼睛,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他放下茶盏,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是喜是忧,“多谢高公公提点。陛下的雅意,草民明白了。”
明白了,但并未说会怎么做。
高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笑容重新变得圆融而无可挑剔,“先生是聪明人,一点就透。如此甚好,如此甚好。那咱家就不多打扰先生休息了。明日一早,咱家与您一同进京。”
他起身,喻万春也随之起身相送。
走到门口,高祥似又想起什么,回头状似随意地道,“哦,对了,崔公子年轻气盛,行事或有冲动之处,今夜之事,自有圣断。先生不必挂怀,安心休息便是。”
这话既是安抚,也是再次强调:你眼前的路只有一条,就是好好想怎么写诗词就好。
“草民谨记。”喻万春拱手。
高祥点点头,这才开门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廊檐的阴影之下。
房门轻轻合上,将外界的纷扰暂时隔绝。
喻万春坐在桌前,望着桌上杳杳水汽。
皇帝要他写诗,写盛世华章,写文治武功。
这并非难事。他腹中自有锦绣,抄借鉴一番,足以写出令龙颜大悦的辞藻。
但,这样好吗?
粉饰太平终究是空的,只有百姓幸福美满才是真的!
杨五、静文那帮孩子,现在生活的怎么样了?
如果他们知道自己的先生成了涂料,去粉刷皇帝的功名殿了,他们怎么看自己?
如此看来,汉阳王是要比皇帝强出不少的!
不过,没见到皇帝,还是不能轻易下判断的。
太监就是好人了?只是阿谀奉承而己,就是不知今夜的话里,到底有几层是皇帝的本意,几层是太监添加?
翌日清晨,队伍再次启程。
气氛与昨日截然不同。
崔钟科沉默地骑在马上,俊朗的脸上没了半分嚣张气焰,只余下一种近乎僵硬的平静,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对周遭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偶尔抬眼看向喻万春乘坐的马车时,目光复杂难辨。
永嘉公主换乘了一辆朴素但显然属于宫制的马车,帘幕低垂,隔绝了内外。
她未曾再露面,那份属于才女的鲜活仿佛一夜之间被抽空。
孙长海与董宪则因伤势,被安置在特制的软架之上,由力夫抬着前行。
两人虽然躺着,但精神头还可以,至少眼神清明,甚至还能低声交谈几句。
只是他们的姿态样子看着狼狈,与周围甲胄鲜明的禁军形成了鲜明对比,每每目光扫过喻万春的车驾时,都带着难以掩饰的劫后余生的惊悸。
二人这五十大板落在身上,回去后估计有被高祥训斥,五十大板还能走?得抬着!于是今日便躺在软架上装了起来。
高祥依旧陪在喻万春车驾旁,神情自若,仿佛昨夜只是进行了一场寻常的茶谈,今日又是护送名士入京的寻常一日。
车马辚辚,加快了速度,终于在午前抵达了汴京。
古老的都城以一种扑面而来的磅礴气势,迎接着这位文清大家。
城墙巍峨,高耸入云,历经风霜的砖石沉淀着岁月的厚重与帝国的威严。
护城河宽如江面,波光粼粼,映照着城头猎猎飘扬的旌旗。
穿过深阔的门洞,喧嚣鼎沸的人间烟火气瞬间将队伍包裹。
汴京的繁华,远超喻万春的想象。
街道宽阔,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两旁店肆林立,酒楼茶坊、脚店肉铺、香药铺、金银彩帛交易之所,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然。叫卖声、吆喝声、说笑声、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轱辘声,汇成一曲活色生生的盛世交响。
桥上行人摩肩接踵,桥下漕运舟楫相连,舳舻相接,几乎堵塞了河道。
随处可见身着各色服饰的异邦商人,牵着骆驼,或指挥着仆役搬运货物,显露出都城海纳百川的气度。
雕梁画栋的勾栏瓦舍里隐约传出管弦笙歌,街角空地上有杂技艺人在表演,引来阵阵喝彩。
空气中混合着食物香气、香料味以及汴水特有的湿润水汽。
好一派“万国咸通,集西海之珍奇”的繁华盛景!
这景象,确实当得起“气象恢宏”西字。
若只为写诗,眼前皆是取之不尽的素材,足以编织出最华美的辞章来歌颂这“盛世风华”。
然而,喻万春的目光掠过那鳞次栉比的华丽楼阁,也看到了墙角蜷缩的乞丐;掠过那些鲜衣怒马的权贵子弟,也看到了推着沉重木车、汗流浃背的苦力;闻到酒楼飘出的诱人肉香,也嗅到了小巷深处传来的贫民区特有的污浊气息。
这座都城,光彩夺目,却也光影交织,如同一个巨大的锦绣画屏,正面是金碧辉煌,背面可能却是蝇营狗苟。
高祥的声音在一旁适时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先生请看,这便是汴京。陛下常言,愿我朝盛世,如这汴水长流,万民安康。”
喻万春收回目光,微微颔首,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赞叹,“京畿重地,气象万千,确非边陲所能比拟。陛下治下,果真不同凡响。”
他的语气平静,听不出丝毫异样,仿佛真心折服于这都城盛景。
车队并未在繁华的市井多做停留,而是沿着御街,一路向着皇城方向行去。
那里的宫阙楼台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如同匍匐的巨兽,等待着吞噬或赏赐即将踏入其领域的人们。
喻万春知道,表演的舞台,就在那一片金光璀璨之处。
他轻轻合上眼,深吸了一口这汴京繁华而复杂的空气,再睁开时,眼底瞳孔己变得平静如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