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五全身颤抖,不敢说话
“赵头儿!!”
“不好啦!有人落水了!!”
是陈贵!
他在呼喊着救人!
可刚才明明!?
外面惊天动地的呼喊声、奔跑声、落水声混成一片。
杨五蜷在阴影里,趁着混乱,离开了那艘如同噩梦的漕船。
当杨五将要离开码头时,他鬼使神差般又回了码头。
现在正是干活的时候。
赵麻子被陈贵推进了水里。
现在赵麻子的窝棚没有人。
那里一定藏着钱!
杨五凭着本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赵麻子那间破木板房的方向摸去。在他眼里,那扇破破门透着一股死寂的阴森。
他的心快要跳出胸膛,侧耳倾听片刻后,他像泥鳅一样滑了进去。
屋子是他打扫的,他对这屋子十分熟悉。
他目标明确,径首扑向那张散发着汗臭的破木板床。手指哆嗦着,几乎是撕扯着掀起那张脏污油腻的草席。
借着门缝透进来的一点微光,他看到了在草席边缘有个不起眼的破洞,下面紧贴着床板的地方,躺着一个小包袱。
杨五颤抖着伸出手,将小包袱拿起颠了颠。
铜钱!
绝对是铜钱!
比他一辈子攒下的所有铜板加起来都要多!
他不再犹豫,用最快的速度,将现场还原,将那包袱收好,然后迅速离开。
回到家杨五谁都没有告诉,他将包袱藏了起来,因为这里面有风险,他决定慢慢的往外拿,绝对不能让哥哥们和静文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码头像一锅被搅浑后又快速沉淀的浑水。
赵麻子“失足落水”成了定论,偶尔还有人提起他“私吞工钱、活该被河龙王收走”。
而陈贵顺理成章地成了新的小头目,在“西海春”摆酒请客,喧嚣震天。
杨五依旧干着他的杂活,清扫、跑腿、刷茅坑。他变得比以往沉默。
他远远地避开陈贵,然而,每次看到陈贵在人群中高声谈笑、拍着胸脯许诺时,杨五的胃里就一阵恐惧。
那张豪爽笑脸背后,是一个杀人的魔鬼!
陈贵并不知道杨五那日竟然在船舱。他只记得当日沉重的水花溅起老高。
赵麻子那顶油腻的毡帽在水面上浮了一下,随即被浑浊湍急的运河水卷着,迅速拖离了船边。
他当时的表现堪称完美。
当时的他在船上大喊:“赵头儿!!”
随即岸上和船上一片惊呼:“不好啦!有人落水了!!”
陈贵指着翻涌的河水,声音因为“过度震惊”而变得尖利失真:“赵…赵头儿他…他脚滑!掉下去了!快!快救人啊!”
他表现得比任何人都要焦急,第一个冲到船舷边,探出大半个身子,对着水面声嘶力竭地呼喊:“赵头儿!抓住!抓住啊!”
他那张布满汗水和“恐惧”的脸,在众人眼中无比真实。
混乱持续了很久,有人跳下水,在浑浊的河水中徒劳地摸索。
最终,只在几里外的下游芦苇荡里,捞到了赵麻子那件被水泡得发胀、缠满了水草的破褂子。
几天后,漕帮一个小管事在清理赵麻子留下的破烂时,“意外”发现了几张被老鼠啃坏了一角的货单,上面隐约记录着赵麻子长期虚报损耗、私吞银钱的证据。
管事啧啧摇头:“这赵麻子,心也太黑了,捞这么多,怕是连河龙王都看不过眼,收了他去!活该!”
“不过他捞的钱去哪里了?”
管事的将赵麻子的窝棚翻了好几遍,悻悻离去。
又过了些时日,上头似乎觉得陈贵这后生,干活肯卖命,人缘看着也不错,尤其是赵麻子出事那会儿,他表现得够仗义。
于是,一道含糊的口头任命下来,陈贵顶了赵麻子的缺,成了码头这一片十几个苦力的小头目。
别人并不知道,是陈贵把自己攒的铜钱给管事的买了好几匹好布,才换来的这小头目头衔。
消息传开的那晚,陈贵做东,在码头附近最热闹的“西海春”酒肆摆了一桌。
劣质的浊酒、油腻的猪头肉、几碟盐水毛豆花生摆满了油腻腻的桌面。他坐在上首,满面红光,声音洪亮得几乎要掀翻屋顶。
“来来来!都满上!满上!”陈贵端起粗瓷碗,碗里浑浊的酒液晃荡着,“兄弟几个,以后跟着我陈贵干!有我一口干的,绝不叫大伙儿喝稀的!这码头上的活路,咱们兄弟一起趟!”
他挨个敬酒,拍着胸脯许诺,讲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荤段子,引得满桌粗豪的汉子们哄堂大笑。
他划拳行令,手势老练,声音又急又响,酒水顺着下巴流进敞开的衣领也毫不在意。那豪爽、义气、能说会道的模样,活脱脱一个天生的江湖草莽。没有人不喜欢这样“敞亮”的头儿。
“陈头儿!够意思!”
“以后就跟着陈头儿干了!”
“干了!”
酒气、汗味、粗鲁的笑骂声混杂在一起,喧嚣首冲房梁。
日子在汗水和浑浊的酒水中流淌。陈贵这个小头目做得风生水起。
他懂得什么时候该请兄弟们喝顿酒,什么时候该给上面管事送点“孝敬”,更懂得如何用那张巧嘴和看似粗豪的义气,把手下人笼络得服服帖帖。
他成了漕帮底层里一个颇为“会玩”、还吃得开的人物。
这天黄昏,杨五正蹲在码头一个污水横流的角落,费力地刷洗几个油腻腻的泔水桶,他身边弥漫着烂菜叶和食物残渣的酸馊味。
一个高大的阴影无声无息地笼罩住了杨五。
杨五抬头浑身一僵,手上的刷子“哐当”一声掉进桶里。
陈贵就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
夕阳的金光落在他半边脸上,另外半边隐在阴影里。
他脸上带着那种惯常的热情笑容,嘴角咧开,露着牙齿。他手里捏着两枚崭新的、边缘还有锋利的铜钱,在指间灵活地翻转着,发出轻微悦耳的叮当声。
“哟,小五子!刷桶呢?”陈贵的声音洪亮,“这么卖力?是个勤快小子!”
杨五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拼命地点头,身体控制不住地往后缩。
陈贵向前踱了半步,他依旧笑着,甚至更灿烂了些,慢悠悠地将一枚铜钱弹向杨五。
那枚崭新的铜钱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眼的亮线,“当啷”一声,落在杨五脚边污浊的泥水里,溅起几点黑乎乎的泥浆。
杨五的眼睛盯着那枚躺在泥水中的铜钱,又猛地抬起,看向陈贵。他看到陈贵脸上那笑容依旧热情洋溢。
“拿着,”陈贵的声音不高,带着温和。
“赵麻子那老抠门儿没了,以后跟着我陈贵干,亏待不了你。”
他顿了顿,手指捻动着剩下的那枚铜钱,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好好干,漕帮不会亏待你的。”
陈贵最后说道,声音轻飘飘的却沉沉地压在杨五的心尖上。
陈贵咧开嘴,露出一个更大的笑容,然后转身,慢悠悠地踱进了逐渐浓郁的暮色里。
杨五僵在原地,过了一会,他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地弯下腰。伸出同样沾满污垢的手指,从泥水里抠出那枚崭新的铜钱。
“得小心些,他杀过人!”
杨五收好铜钱,心里暗道,努力平复着紧张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