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馆里的喧嚣与热气，仿佛被江卫国最后那句话抽干了所有的温度。
孟山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沁入指缝，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他抬起眼，看着江卫国那张平静得近乎冷酷的脸，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去给他们修机器。
这句话里蕴含的疯狂与胆魄，远比“搞一台挖掘机”更加惊心动魄。
前者是异想天开的索取，后者却是将自己置于火山口上的豪赌。
那可是国家重点工程的命脉，是县机械管理局的“功勋”重器，一旦在他们手里出了任何差池，后果绝不是挨一顿皮带那么简单，那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厂长，这……”
孟山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们……行吗？”
他问的不是江卫国，而是那个远在几十里外，此刻或许还在图纸上奋笔疾书的年轻工程师，路承舟。
江卫国将杯中残酒饮尽，辛辣的液体顺着食道烧下去，眼神却愈发明亮。
“我不知道他行不行。”
他坦然地摇了摇头，随即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锋利的弧度，“但我知道，那个姓钱的科长，他快不行了。”
一句话，便点破了这盘棋的全部玄机。
棋眼不在于己方的能力，而在于对手的绝境。
当一个人快要溺死时，他不会去考究递过来的究竟是救生圈还是一根朽木，他只会拼尽全力抓住它。
“走，我们去见见这位钱科长。”
江卫国站起身，将几张崭新的钞票压在碗下，动作从容不迫，“去给他递一根木头。”
他们没有再回机械管理局那栋红砖小楼。
江卫国领着孟山，信步走到了不远处的一家国营百货商店门口，如同两个无所事事的闲人，靠着墙根，有一搭没一搭地抽着烟。
孟山不问，只是沉默地站在他身后，如同一道影子，将所有窥探的视线都无声地隔绝在外。
时间在等待中缓慢流淌。
临近下班时分，街上的人流渐渐密集。
江卫国的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那个从机械管理局大门里走出的身影。
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眉宇间那股化不开的愁云，却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仿佛被雨水打湿的旧报纸，皱巴巴的，毫无生气。
他没有骑自行车，只是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漫无目的地沿着街边走着，连路过一个卖炒栗子的摊贩时，那诱人的香气都没能让他抬一下眼皮。
此人，正是设备科科长，钱卫东。
江卫国掐灭了烟头，对孟山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钱卫东的脚步最终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巷口。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抖了半天才抖出一根，点上火，狠狠地吸了一大口，仿佛想把满腹的愁绪都随着那辛辣的烟雾一同喷出去。
就在这时，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钱科长，为了一堆废铁，愁白了头，不值得。”
钱卫东浑身一僵，如同被针扎了一般，猛地转过身来。
他看到了两个陌生人，一个面带微笑，眼神却深不见底；另一个则像一尊沉默的铁塔，光是站在那里，就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
他的第一反应是警惕，眼中瞬间布满了盘问与审视。
“你们是谁？怎么知道我姓钱？”
“我们是谁不重要。”
江卫国向前走了两步，与他保持着一个既不冒犯又能施加压力的距离，“重要的是，我们或许能让那堆废铁，重新吼起来。”
“废铁？”
钱卫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同志，请你说话注意点！那台‘功勋五四’是国家的财产，是功勋设备！”
“是吗？”
江卫国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讥讽，“一台躺在仓库里动弹不得，让整个水库工程都停摆的功勋？钱科长，这种功勋，恐怕王局长不太认吧？”
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钱卫东最脆弱的神经上。
他的脸色由阴沉转为煞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对方不仅知道他的姓氏，知道他的职位，甚至连局长对他的压力都一清二楚。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偶遇，而是有备而来的精准打击。
“你们……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钱卫东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两人是不是对家派来，想要抓住他工作失误的把柄，将他彻底整垮。
江卫国看穿了他的恐惧，知道火候已到。
他收起了那份压迫感，语气变得诚恳起来。
“钱科长，别误会。我们不是来找麻烦的，我们是来解决麻烦的。”
他顿了顿，抛出了精心准备的诱饵，“我认识一位老师傅，早年在北边的重型机械厂干过，专门跟那些苏联老大哥的图纸打交道。他的脾气虽然古怪，但手上确实有几分真本事。或许，他能瞧出点门道。”
一位懂苏联图纸的老师傅？
这几个字，像一道微弱的光，瞬间刺破了钱卫东心中那片绝望的黑暗。
省城的专家束手无策，县修配厂的师傅连看都不敢看，不就是因为这台挖掘机是仿制苏联的早期型号，结构特殊，图纸和配件都早已断档了吗？
然而，理智很快又占了上风。
他狐疑地打量着江卫国，这个年代，突然冒出来的“高人”，十有八九是招摇撞骗的骗子。
“有这种高人？”
他的语气充满了怀疑，“我怎么没听说过？他在哪个单位？”
“他不在任何单位。”
江卫国坦然地回答，“早就退休了，在乡下养着呢。我也就是个小辈，在沙河镇开了个小厂，偶尔能请动他老人家喝顿酒罢了。”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解释了“高人”为何名不见经传，又点明了自己的身份，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厂主，似乎没有任何值得图谋的东西。
这种坦诚，反而让他的话多了一分可信度。
钱卫东沉默了。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天平的两端剧烈摇摆。
一端，是接受这个来历不明之人的提议，这其中充满了未知的风险，一旦被骗，他将罪加一等，彻底身败名裂。
另一端，是拒绝。
那就意味着他只能继续等待遥遥无期的省城专家，每天面对王局长的雷霆怒火，眼睁睁看着水库工程的工期一天天拖延下去，最终承担所有责任。
两条路，似乎都是死路。
但前者，却在黑暗中，透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生机。
病急乱投医。
此刻的钱卫东，就是那个在悬崖边上，连一根稻草都想抓住的人。
“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咬着牙，做着最后的挣扎。
江卫国笑了。
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你不需要相信我。”
他迎着钱卫东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道，“你只需要问自己一个问题：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这一问，如同一把尖刀，彻底剖开了钱卫东用以伪装的所有硬壳。
是啊，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钱卫东的肩膀垮了下去，那股强撑着的精气神，在这一刻泄得一干二净。
他看着眼前这个始终掌握着节奏的男人，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无力感。
“好。”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我可以让你们的师傅去看看。但是，我把丑话说在前面。”
他的眼神陡然变得狠厉起来。
“只能看，不准动手！如果他敢乱动一个零件，把机器弄得更糟，我钱卫东就是拼着这身皮不要，也一定把你们送进去啃一辈子窝头！”
“一言为定。”
江卫国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他知道，当对方开始谈条件的时候，这盘棋，他已经赢了。
“现在就去。”
钱卫东似乎一刻也不想再等，他转身就走，步履匆匆，仿佛生怕自己会后悔，“跟我来。”
江卫国与孟山对视一眼，默契地跟了上去。
三人穿过几条小巷，最终来到了机械管理局的后院。
那里，一座独立的、大门紧锁的巨大仓库，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静静地趴在夕阳的余晖里。
钱卫东掏出一大串钥匙，哆哆嗦嗦地在锁孔里捅了半天，才“咔哒”一声，打开了那把沉重的铁锁。
随着两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被缓缓推开，一股陈旧的机油与钢铁的气息扑面而来。
仓库昏暗的光线中，一个庞然大物的轮廓，正静静地蛰伏着。
它那早已失去光泽的黄色涂装上，印着几个斑驳的红色大字——功勋五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