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清晨,弄堂里飘着桂花的甜香。
赵桂英坐在天井的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个掉漆的算盘,指尖在算珠上噼啪翻飞。
帐本上的数字越来越可观,从最初每天赚几块钱,到现在稳定在十多块,她越算越精神,眼角的笑纹里都透着光。
“建军,今天的肉买回来了吗?王阿婆说要多订两份小排骨。”
赵桂英头也不抬地问,算盘珠子“啪”地归位,“昨天净赚了十七块六,够给你爸买瓶好酒了。”
林建军正往自行车后座捆保温箱,闻言笑了笑:“爸去买菜了,说今天要给老主顾露一手响油鳝糊。妈,我跟小胖出去一趟,中午不一定回来吃饭。”
“又去送外卖?”
赵桂英抬头,见他没带菜筐,反而背了个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这是干啥去?”
“跟小胖去参加个馄饨大赛,就在金陵东路那边,凑个热闹。”
林建军含糊道,没说自己报了名,“您别担心,晚饭前准回来。”
他没说实话,是怕母亲紧张。
这比赛是东海市餐饮协会举办的,说是“交流厨艺”,其实是国营饭店的主场。
他想去看看行情,顺便试试水。
前世在餐饮公司当干部时,他可是评审组的常客,对馄饨的门道熟得很。
小胖早等在弄堂口,穿着件新做的蓝布褂子,胸前别着个“好再来私房菜”的布标,精神得象只刚换毛的小公鸡。
“建军哥,听说红旗饭店也派人参赛了,就是那个总欺负林叔的陈玉刚!”
林建军脚下的踏板顿了顿。
陈玉刚这名字他记得清楚,前世父亲总念叨,这人仗着老家在南海市,每年过年都给李主任送海鲜,是临时工里最先转正的,可手艺稀松平常,就会耍嘴皮子。
“正好去会会他。”林建军笑了笑,蹬起自行车,“走,让他们见识见识,啥叫真正的本帮馄饨。”
东海大酒店门前的广场上早已搭起蓝色的棚子,挂着“东海市第一届馄饨技艺大赛”的红横幅。
国营饭店的师傅们穿着雪白的工作服,围着不锈钢操作台,个个神情倨傲。
相比之下,林建军和小胖这两个穿着布褂子的“个体户”,显得格外扎眼。
“哟,这不是林国强家的小子吗?”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
陈玉刚穿着红旗饭店的制服,胸前别着“参赛选手”的红布条,正斜眼看着他们。
“怎么?你爸在饭店待不下去,让你出来丢人现眼?”
他身边站着个低着头的老师傅,正是老张。
听父亲说,他就是前两年给李主任送东海大曲反被诬陷的切菜工。
此刻他手里攥着面团,指节都白了。
“陈师傅说话客气点。”林建军把帆布包放在桌上,“比赛靠手艺,不是靠嘴皮子。”
“手艺?”陈玉刚嗤笑一声,用手里的擀面杖敲了敲台面,“你知道馄饨的讲究吗?皮要薄如纸,馅要鲜掉眉,汤要清似泉——就你们家那煤炉炖的汤,能叫高汤?”
周围的国营饭店师傅们跟着哄笑起来。
老张想劝,被陈玉刚狠狠瞪了一眼:“愣着干啥?还不赶紧揉面!要是拿不到名次,看李主任怎么收拾你!”
老张吓得一哆嗦,面团差点掉在地上。
林建军看在眼里,心里的火气窜了上来。
前世老张就是被这伙人排挤,最后郁郁而终,这辈子他不能让悲剧重演。
比赛分三轮,第一轮比速度。
随着裁判一声令下,陈玉刚手忙脚乱地擀皮,面皮厚薄不均,有的还粘在案板上。
林建军却不慌不忙,面团在他手里转得象朵花,擀出的皮大小均匀,边缘带着自然的波浪纹。
“这手法……有点意思。”
旁边一个白胡子老师傅点头称赞,他叫周伯涛,算是东海老一辈里有名的厨子了。
如今东海几家数得上号的国营饭店的大厨都是他带出来的。
本是城隍庙老字号的退休主厨,这次组委会特意请他来当评委。
小胖在一旁数数:“建军哥包了三十个了!陈玉刚才二十一个!”
陈玉刚脸涨得通红,擀皮的力道越来越重,“啪”地一声,面皮破了个洞。
他索性把擀面杖一摔:“老张!你愣着干啥?过来帮忙!”
老张刚走过去,就被陈玉刚推了个趔趄:“笨手笨脚的!要不是你,我早就升大师傅了!”
这话戳到了老张的痛处,他眼圈一下子红了。
林建军看不下去,停下手里的活:“陈师傅,比赛归比赛,欺负人就不对了。”
“我教训自己的伙计,关你屁事!”
陈玉刚梗着脖子,“一个个体户也敢管国营饭店的事,你算哪根葱?”
第二轮比味道。
林建军选的是荠菜鲜肉馅,荠菜是凌晨去郊区挖的,带着露水的清香;肉馅用的是三分肥七分瘦的五花肉,还加了点皮冻,煮出来会流汁。
最绝的是汤——用鳝骨和老鸡吊了半夜,清亮见底,撒上葱花和白胡椒粉,香得评委直咂嘴。
“这馄饨……有老上海的味道。”
白胡子老师傅舀了勺汤,眼睛亮了,“皮滑馅鲜,汤里有回甘,不简单。”
陈玉刚做的是虾饺馄饨,虾肉不新鲜,带着股腥味,汤里还放了太多味精,齁得人嗓子疼。
评委们皱着眉,没尝几口就放下了勺子。
“不可能!”
陈玉刚把碗一推。
“他肯定作弊了!个体户的东西能比国营饭店的好?”
“输了就输了,别找借口。”
林建军擦了擦手。
“你这馄饨,肉馅打水太多,虾不新鲜,汤是速成的,骗骗外行还行,想拿名次还差得远。”
这话像巴掌打在陈玉刚脸上,他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要打老张:“都怪你!给我滚!”
“住手!”
林建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张叔,你要是不想在红旗饭店待了,来我这儿干吧。”
他看向老张,语气诚恳,“我给你开四十块一个月,管三顿饭,顿顿有肉。”
“四、四十块?”
老张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擀面杖“啪”地掉在地上。
他在红旗饭店干了十年,一个月才三十块,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
陈玉刚也懵了,象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你疯了?一个个体户敢开四十块?我在红旗饭店才三十五块!”
“老东西,你也配跟我建军哥比?”
小胖在一旁补刀,拍着胸脯,“我十九岁,在建军哥这儿一个月三十,顿顿红烧肉管够!你一个国营饭店的大师傅,还不如我这小年轻?”
这话像根针,狠狠扎在陈玉刚心上。
他看着周围人嘲讽的眼神,再想想自己刚才说的大话,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抓起帆布包,灰溜溜地挤出人群。
“张叔,考虑得怎么样?”
林建军捡起地上的擀面杖,递给他,“我那饭馆虽然小,但凭手艺吃饭,不用看别人脸色。”
老张看着林建军真诚的眼睛,又看了看远处国营饭店师傅们鄙夷的目光,突然把心一横:“我去!林老板,您别嫌弃我笨就行!”
“以后叫我建军就行。”
林建军拍了拍他的肩膀,“咱这就回去,让你尝尝我妈的手艺。”
三人刚走出广场,就听见身后有人喊:“林建军,等一下!”
白胡子老师傅追了上来,递给他一张名片,“我是老城隍庙的周伯涛,这是我的电话。你这馄饨做得好,有空来店里聊聊,我给你介绍点生意。”
林建军接过名片,心里乐开了花,这趟还真是来对了!
而此时的红旗饭店,李主任正翘着二郎腿喝茶,见陈玉刚垂头丧气地回来,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这么早就回来了?输了?”
“输、输了……”陈玉刚结结巴巴地把事情说了一遍,尤其提到林建军给老张开四十块工资,气得直拍桌子,“那小子就是个骗子!个体户哪有那么多钱!”
李主任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眼睛慢慢眯成一条缝。
他想起前阵子林国强辞工时的决绝,想起最近总有人说“好再来饭店”比红旗饭店的菜还香,心里突然打起了算盘。
“四十块……”李主任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这小子,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