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过去了，夕阳垂下。
傍晚的霞光给弄堂镀上了一层暖金，林建军家的天井里却早已忙得热火朝天。
赵桂英的骼膊抡得飞快，面团在案板上“啪啪”作响，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排排圆滚滚的馒头生坯，码在竹篾盘里等着上笼。
林国强蹲在灶台边，正往大铁锅里码面条，他特意选了粗圆的硷水面，说“经泡，不容易坨”。
而林建军则守着那口新砌的灶台，砂锅里的肉汤咕嘟咕嘟翻滚着，五花肉和骨头炖出的奶白汤汁冒着热气，混着八角和桂皮的香味，飘得整条弄堂都是。
“建军，这肉臊子够不够？”
林国强往一个大搪瓷盆里舀着刚炒好的肉丁，油星子溅在他的蓝布褂子上，留下点点黄斑。
“再炒一小锅。”
林建军头也不抬地往汤里撒着盐，“工人们干重活，得多搁点肉才有力气。”
他特意把肉丁切得比平时大些，又加了两勺豆瓣酱炒香。
这是他琢磨的“下饭秘诀”，重口味更能勾起食欲。
正说着，胡志铭骑着自行车拐进弄堂，车后座绑着个空的铁丝筐。
“林哥，嫂子，饭好了没？厂里催得紧！”
他跳落车就往天井里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蒸笼，“哎哟，这馒头喧乎的！”
“刚出锅，正好趁热装。”
赵桂英掀开笼屉，白汽“腾”地冒起来，裹着面香扑了胡志铭一脸。
他伸手就想抓一个，被赵桂英笑着拦下：“你看你，赶紧洗下手，都是机油，别弄脏了。”
林建军和父亲忙着往饭盒里装饭。
每个铝制饭盒底层铺着面条，上面浇一大勺肉臊子，再扣半个馒头，最后淋上两勺肉汤。
这分量，足够一个壮劳力吃得饱饱的。
胡志铭蹲在旁边帮忙系饭盒扣，看着二十个饭盒在铁丝筐里码得整整齐齐，忍不住咂舌：“建军，你这效率可以啊，比食堂大师傅还快。”
“快啥，就这还忙了快两个小时。”
林建军擦了擦额头的汗，又往筐里塞了双备用筷子，“胡大哥，多订的那份放哪儿？”
“放值班室就行，估计没人吃，回头我带回家。”
胡志铭扛起铁丝筐往自行车上绑，“钱我先垫着，明天给你送过来。”
“不急。”
林建军摆摆手，“让工人们先尝尝，要是爱吃，以后常订。”
胡志铭笑着应了，蹬着自行车消失在弄堂口，车后架上的饭盒随着车身颠簸，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赵桂英看着车子走远，突然紧张起来：“建军，你说……工人们会爱吃吗？”
“妈，放心吧。”林建军往灶膛里添了块煤，“咱用的都是真材实料，比食堂的清水面条强多了。”
……
此刻的汽轮机厂车间里，灯火通明。
车床“嗡嗡”的轰鸣声震得人耳膜发颤，工人们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砸在油污的工装裤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胡志铭推着餐车进来时，立刻有人吹了声口哨：“胡头儿，今晚加餐？”
“想得美！”
胡志铭把饭盒往操作台上一放，“这是林建军家做的夜餐，尝尝鲜！”
工人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围过来抢饭盒。
当铝盖被掀开的瞬间，肉香混着酱香“轰”地散开，原本嘈杂的车间突然安静了几秒。
“我的乖乖，这啥啊？比过年搞得还香！”
一个年轻工人挑起面条，看着上面油亮亮的肉丁，眼睛都直了。
“快尝尝！”
有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面条的筋道、肉臊子的咸香混着肉汤的醇厚，在舌尖上炸开。
他含糊不清地嚷嚷：“比食堂的白菜帮子强一百倍！胡头儿，这是从哪个国营饭店订的？”
“啥饭店啊，就咱弄堂里林国强家的。”
胡志铭得意地抱起骼膊，“他儿子建军弄的，这小子打小跟在我屁股后面玩，没想到厨艺这么厉害。”
“林师傅家？”
一个老师傅惊讶地抬起头，“就是红旗饭店那个林国强？难怪这味道这么地道！”
“以后谁不想吃食堂，跟我说一声。”胡志铭拍着胸脯，“我让建军给咱送餐，保准比这还香！”
工人们吃得热火朝天，饭盒碰撞的叮当声、满足的咂嘴声混着机器的轰鸣，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胡志铭看着大家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松了口气，总算没姑负林建军的手艺。
他拎起多订的那份饭，往值班室走去，打算等会儿忙完了再吃。
值班室的灯亮着，胡志铭推开门，却见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人正站在窗前，背着手看着车间的方向。
他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立正站好：“容总！您怎么来了？”
容彬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落在他手里的饭盒上：“刚从市里开会回来，过来看看夜班情况。这是……”
“是给工人们订的夜餐，怕他们饿肚子没力气干活。”
胡志铭紧张地把饭盒往身后藏了藏，这位总经理最看重规矩，要是知道他私自在外面订饭，少不了一顿批。
容彬却没在意，只是淡淡地点点头：“厂里食堂没开火？”
“食堂师傅下班了，我就……”胡志铭话没说完，就见容彬的鼻子动了动，目光落在了饭盒上。
“这饭香味不错。”容彬往前走了两步，“是从哪家饭馆订的？”
“就……就弄堂里一家小饭馆。”胡志铭不敢隐瞒，把饭盒递了过去，“容总要是没吃饭，要不您尝尝？”
容彬愣了愣，接过饭盒打开。
热气腾腾的面条上卧着油亮的肉丁，汤汁还在微微颤动。
他今天开了一下午会，早就饿了，尤豫了一下，拿起筷子挑了一口。
面条刚进嘴，容彬的眼睛就亮了。硷水面的筋道裹着浓郁的肉香，酱香里带着点微辣，恰到好处地刺激着食欲。
他忍不住又吃了一大口，连带着馒头也掰碎了泡进汤里，吃得额头微微冒汗。
“这味道……”容彬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比有些酒店做得还地道。哪家饭馆？”
“就是林国强家的儿子做的，叫‘好再来私房菜’，就在我们弄堂里面，帮衬下街坊，不是啥大饭店。”胡志铭见领导吃得满意，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但毕竟弄堂不给开饭店，他一时之间也只能这么回答。
容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林国强？是不是红旗饭店那个？”
“对对！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