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军站在楼梯口,脚像灌了铅。
案板上,一摞雪白的馄饨皮码得整整齐齐,旁边是剁得细碎的肉馅,掺着翠绿的葱花,油星子在上面泛着光。
母亲赵桂英正低着头,手指飞快地捏着馄饨,一张皮裹一点馅,捏出个漂亮的元宝型状,眨眼间就码满了一个竹篾盘。
咯吱——
林建军见林国强踩灭了烟头,推门出去,便下了楼梯,揉了揉眼睛,朝着赵桂英怯怯的靠了过来。
“妈。”
五十多年没见母亲,林建军的声音有点发紧。
赵桂英抬头看他,眼里还带着刚从灶膛里添完煤的烟灰,笑了笑:“醒了?锅里烧着水,等会儿下碗馄饨给你垫垫。”
她的手指在围裙上蹭了蹭,又拿起一张皮,“你爸说你高考累着了,得多补补。”
林建军盯着那盘馄饨,喉咙发堵。
就是这馄饨。
前世母亲就是带着两大盘包好的馄饨,凌晨四点蹲在弄堂口的路灯下,支个小马扎,架起煤炉,等着早班工人路过。
那天飘着细雨,煤炉总也烧不旺,馄饨煮得半生不熟,母亲急得直掉眼泪。
后来市容队来了,穿着蓝制服,二话不说就掀了摊子。
煤炉翻在地上,滚烫的煤球滚了一地,母亲扑过去想捡那几个没被摔碎的碗,被一个年轻队员推了个趔趄,后腰撞在石墩上。
那天她揣着被踩烂的馄饨回家,棉袄上全是泥,进门就开始咳,咳得直不起腰。
林建军那时候还在学校复读,只当她是受了风寒,直到半年后咳出血来,才知道母亲生了大病。
这一世一定不能让母亲再这么操劳,早早便撒手人寰。
“妈,别包了。”
林建军走过去,伸手按住母亲的手。
赵桂英愣了一下,手里的馄饨皮掉在案板上:“咋了?不饿?”
“不是。”
林建军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
“这馄饨……咱不拿去卖了。”
赵桂英的脸一下子沉了:“你都知道了?”
顿了一下,赵桂英手上又继续忙活起来,“胡说啥呢?你复读的学费还差大半,不摆摊咋攒?”
她抽回手,又拿起一张皮,捏馄饨的力道重了些。
“你爸那临时工的工资,刚够交房租和买粮票,不挣点外快,难道让你跟我似的,一辈子在弄堂里打转?”
“可摆摊太危险了,”林建军抬高了声音,“昨天我听里委张主任说,最近在查‘投机倒把’,抓到要没收东西的。”
“那是抓那些倒腾紧俏货的。”赵桂英不以为意,手指翻飞,“我就卖几碗馄饨,挣点辛苦钱,谁会管?再说了,我早点去,天不亮就摆,市容队上班我就收,机灵点没事。”
她顿了顿,抬头看林建军,眼里有一丝愧疚:“建军,妈没本事,不能象别人家那样给你弄个铁饭碗。但你得读书,读出去才有出息,妈这点累算啥?”
林建军的眼框一下子热了。
前世母亲也一直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自己也听了,可结果……
他清楚的记得有天半夜醒来,看到母亲在灯下缝补被煤炉烫破的棉袄,针脚歪歪扭扭,她的手冻得通红,却舍不得用热水泡。
第二天照样凌晨出门,回来时棉袄上又多了几个破洞。
他不想母亲再遭这罪。
“妈,我不复读了。”林建军沉声道。
赵桂英手里的馄饨皮“啪”地掉在肉馅里:“你说啥?”
“我说我不复读了。”
林建军看着母亲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读大学不是唯一的出路,咱想别的办法挣钱。”
“你疯了?”
赵桂英的声音拔高了,“你爸为了让你读书,在饭店里当牛做马,我起早贪黑摆摊,你说不读就不读了?”
她急得直拍大腿,眼泪在眼框里打转,“是不是我没本事给你凑学费,你就故意气我?”
“不是的妈。”
林建军赶紧扶住她的骼膊,“您听我说,我不是气您,我是真觉得……咱可以自己干。”
他指向门口的天井:“您看咱家这院子,虽然小,但支个灶台够了。咱不用出去摆摊,就在家给邻居做几顿饭,收点粮票和零钱,稳当,还没人抓。”
赵桂英愣住了:“在家做饭卖?那不是跟人家说的‘个体户’一样吗?让人戳脊梁骨的!”
“咱不叫卖,叫搭伙。”
林建军早想好了说辞。
“王阿婆儿子在汽轮机厂三班倒,她腿脚不利索,咱每天多做一份,收她点粮票,算帮邻居忙,谁能说啥?”
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再说了,爸在红旗饭店做了十几年,那手艺搁在那儿呢。他做的浓油赤酱小排骨,比饭店里的还香,咱就做这个,肯定有人吃。”
赵桂英还是尤豫,搓着手:“可……可这能挣几个钱?够你的学费吗?”
对于读书上大学这件事,她还是不愿轻易放弃。
“肯定够!”
林建军笃定地说,“汽轮机厂那么多任务人,三班倒,谁家没个没人做饭的时候?咱一天哪怕只做十份,一份收5两粮票加3毛钱,一个月下来就有九十块,扣掉成本也有不少呢,比爸在红旗饭店做临时工强啊!”
他怕母亲不信,掰着手指头算:“煤是家里的,菜咱去郊区找菜农买,能便宜点。就算除去本钱,一个月挣个大几十没问题,够我复读的学费了,还能给您买止咳药。”
提到止咳药,赵桂英下意识地捂了捂胸口,轻咳了两声。
“你看你又咳了。”
林建军赶紧说,“摆摊多累啊,天不亮就起,风里来雨里去的,万一再冻着……”
他没敢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赵桂英沉默了,看着案板上的馄饨,又看了看天井里堆着的破纸箱,眉头拧成了疙瘩。
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林国强扛着一摞煤饼走进来,脸上沾着黑灰,看到屋里的情形,愣了一下:“怎么了这是?”
赵桂英没说话,眼圈红了。
林建军把事情跟父亲说了一遍,当然也提了一嘴自己不想复读的想法,末了加了句:“爸,您那糖醋汁的手艺,真的甘心在饭店里当一辈子临时工?”
林国强把煤饼放在墙角,拍了拍手上的灰,蹲下来抽烟,没说话。
想在国营饭店转正太不容易了,他也正愁呢。
烟卷的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映出满脸的疲惫。
红旗饭店的临时工,干的是最累的活,拿的是最少的钱。
每天天不亮就去剁馅、杀鸡,晚上关店了还要刷锅洗碗,就为了那个缈茫的“转正”名额。
可谁都知道,那名额早就内定给了主任家亲戚了,他不过是个陪跑的。
“在家做饭……能行吗?”
林国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咋不行?”林建军抬高了嗓门。
“王阿婆刚才还来问,说她儿子今晚夜班,能不能让咱多做一份饭,她愿意给粮票。”
这是他编的,但王阿婆的儿子确实三班倒,这话不算离谱。
看着父亲皱着眉头在尤豫,手中的香烟一口接着一口,林建军知道,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