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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杀君血祭

猩红漆底、阴刻饕餮。齐宫司卜官将灼裂的龟甲捧在头顶,声音颤抖得不成调子:“君上……卦象不吉,离火盛于坤位,主……主……”

端坐于青铜夔纹大榻之上的齐厉公无忌,手指正捏着颗剥好的晶莹葡萄。闻言动作丝毫不停,眼皮懒洋洋地抬了一下,嘴角却拉出一抹森冷的笑意:“主什么?说。”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刮骨的寒气,瞬间令整个大殿的空气凝结起来。两侧侍立的近臣头颅深埋,脖颈僵直,恨不得没入肋骨阴影之中。

那龟甲缝隙犹如恶鬼嘲笑的裂口,司卜官浑身筛糠,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结的喉咙里硬抠出来的:“主……主……小人持柄,鼎……鼎折足……恐有大动干戈……”他的声音细弱如蚊蚋,在死寂的大殿里几乎听不见。

“好得很!”厉公无忌猛地拍了下雕龙玉几,那只精美的葡萄被震得滚落在地毯上,瞬间沾满了灰尘。他站起身,玄衣广袖带起一阵微寒的风,目光如淬毒的冰锥,扫过阶下每一个佝偻的身影,满意地看到他们畏缩如蛆虫。“动戈?孤倒要看看,谁敢在莒城的阳光下动戈?孤新筑的‘阅兵台’,还怕缺了献祭的骸骨不成?”

“阅兵台”三个字轻飘飘吐出,却让几个鬓发已斑的老臣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那台基下深埋的尸骨尚在泣血!那是国君亲手描画的蓝图,选址偏偏选在城西那片丰饶得能掐出水来的桑田沃土。数百户农人失了根基,祖坟被推平,稻菽在壮丁的号哭声和皮鞭的炸响声中尽付一炬。建造劳役如山倾倒,匠人、囚徒、邻近的农人,凡是被圈定为“力役”者,便如进了虎口的羊。大石滚下,木梁坠落的轰响里总裹挟着惨叫。监工们驱赶活人如牲畜的眼神,让夏日蒸腾的热气里都带着血腥。

上月暴雨如倾,台基西南一角被冲刷出个巨大豁口,负责的工正官跪在泥水中告饶,只求宽限几日。厉公无忌由宫辇中探出脸,只瞧了一眼那狼藉泥泞,未置一词。次日清晨,三百被指办事不力的工匠以及工正官全家,无论老幼,被如柴垛般推入那巨大豁口。黏稠的黄土混着泥沙,被强壮的兵士用杵夯死。泥土封顶那最后的瞬间,哭嚎、咒骂与徒劳挖掘石壁声震耳欲聋。自此,人人背地里唤它为白骨台。如今它正沐浴着莒城刺目的阳光,那森白崭新的岩石表面,仿佛还渗着血雾,散发着亡者最后绝望的气息。

宫车碾过青石御道,发出沉闷的辘辘声。齐无忌慵懒倚坐在黄金装饰的车舆中,玄色锦袍上蟠螭暗纹在阳光折射下狰狞蠕动。车过宫门,两排披坚执锐的卫士肃然躬身,甲叶碰撞声整齐划一,如金属的低吼。宫墙巍峨,阳光将鸱吻的兽影拉得狭长扭曲,投在高墙之上。

“国君出行,贱民避退!”引辕内侍尖利的嗓音像刀片刮过空气。御道旁原本匍匐的百姓顿时将头颅更深地埋进臂弯里,紧贴炙热的石板,如同一群受惊的僵蚕。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死寂,只有车轮单调的碾压声。

突然,一丝不合时宜的骚动声浪从东南城角涌起,闷闷的,如同沸腾的水面即将决口。一个佝偻身影猛地挤出石破屋角的阴影,形如枯骨,披着破烂不堪的麻片,扑向宫车行经的石板御道。是位老叟,枯槁的脸几乎要嵌进石板缝里,嘶哑的声音如同破损的风箱:“君父……请开开眼!小儿……前日运石断了腿……求……求一碗糠……”浑浊的老泪混着尘土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冲出两道痕迹,滴落在尘埃里。

车辕旁随侍的甲士一步踏前,手已按上剑柄。动作迅猛无声,如同一尊即将扑食的铜雕。

厉公无忌在车舆阴影里轻轻动了一下手指。甲士的手闪电般扬起、落下。一道冷冽的弧光疾速划过。“哧”一声轻响,如同撕开朽木。那哀告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利刃从根部斩断。

跪伏在前的数十个百姓,身体骤然绷紧如石塑,深埋的脸庞几乎要按入尘土,无声的窒息扼住每个人的咽喉,只有风卷起一点尘埃,无声盘旋。那断裂的脖颈处,温热而腥甜的气味骤然浓郁起来,浸入鼻腔,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一蓬暗红泼溅在厉公乘坐的车轮轴壁上,粘稠地向下流淌,在锃亮的铜部件上拉出几道蜿蜒丑陋的痕迹。

车轮毫无迟滞地碾过了尚在微微抽搐的躯体和飞溅开的血泊。那道猩红的印痕在青石道上无限延伸。

华盖宫深处,浓重的麝香、草药气被一股极其霸道的异香冲淡。那是炙烤顶级油脂的焦香,夹杂着更深处某种浓郁内脏蒸腾出的甜腥。这种气味盘踞不去,常令初入宫闱的侍婢喉头发紧。殿宇森然,沉重的帷幔低垂,灯影摇曳在巨大的蟠螭纹饰地衣上,浮动如潜行的妖物。青铜香炉中的兽炭幽蓝无声燃烧。

齐厉公无忌歪倚在锦褥玉几之上,宽敞的缁色深衣随意散开。两名面如敷粉的幼童伏在他膝前,用细如蛛丝的银梳梳理着他散落胸前的一缕乌发。另一个年岁稍长的,身着罕见冰纨素色绸裙的女孩,跪在巨大的青铜冰鉴旁,用长柄银匙缓缓搅动其中紫铜釜内粘稠的羹汤。乳白色的雾气袅袅升腾,带着那浓郁的炙烤脂膏味弥散开来。

“咕嘟……咕嘟……”釜内汤汁翻滚。

厉公斜眼瞥去,懒声问:“好了?”

“君上圣明,火候将将到了,”陪侍在侧、深得宠信的上卿茀忠连忙堆笑躬身,脸颊肉因谄媚微颤,“今日所选乃最上品,‘药引’取其心尖半寸处最饱满之精血,佐以东海珠蚌之精粹,再配君上所赐天山绝巅雪莲……这七七四十九日熬出的精髓,只此一份,定能固本培元,延君上龙虎天年!”

一只遍布青筋的手从宽袖中伸出,骨节突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那素衣少女双手微微发抖,捧起鎏金碗盏,舀起粘稠的浓羹,碗壁蒸腾的热气熏得她眼睫挂上细密水珠。羹汤色泽金黄发腻,表面浮着一层奇特的油膜。厉公接碗,凑到唇边,眼睛惬意地眯成一线。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喧腾骚动,脚步声与呼喊隐隐穿透厚重的殿门。

“何人喧哗?”厉公停箸,金碗顿在玉几上,汤汁微溅。殿内侍从瞬时噤若寒蝉。

守门卫士的声音隔着门紧张传来:“君上恕罪!是……是靖老大夫在殿外,执意要面君……”

厉公无忌眉头微蹙,随即一丝了然厌烦的冷笑浮上嘴角:“叔父?呵呵,又是这副忠心赤胆的做派?放他进来!”

殿门被沉重的推开一道缝隙。一位老者扶着木杖,逆着殿外强光步入深宫晦暗。身躯佝偻,须发如雪,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朝服裹着他嶙峋瘦骨,与殿内华奢格格不入。他踉跄几步,浑浊的老眼扫过案几上的鼎镬金碗,又看向厉公无忌那副纵欲疲怠的神情,胸中血气猛地翻涌上来。他甩开想要搀扶的内侍,扑通一声跪倒在大殿冰冷的蟠螭地衣上,额头重重磕向冰冷坚硬的青铜方砖!

“咚!”闷响令人牙酸。

“无忌!我侄儿啊!”老人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悲怆,不顾尊卑地直呼其名,“你睁眼看看啊!这宫墙外的齐国,可还是你祖辈浴血打下的江山!白骨台……那是白骨堆起的千丈恨!三百活人呐……就为了填那雨水冲垮的台基!农桑尽废,桑田化作枯骨之冢!你日日羹汤蒸煮稚子心血……天谴就在眼前!天谴!”他猛地一指案几上犹自冒着热气的金碗,涕泪纵横,“这般为君,齐国……齐国何以为继?!我大周天命所归……岂容你这般倒行逆施!”

老靖大夫的声音在深阔的宫殿穹顶下回荡撞击,字字泣血。

厉公脸上的最后一丝慵懒和戏谑,如同冻土的龟裂,瞬间消融殆尽。他捏着金碗的手指泛白,关节因用力而突起。那双深不见底的眼,此刻翻涌起令人惊惧的、毫无温度的寒光。冰冷的目光扫过阶下那张皱纹深镌的老脸,扫过他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瘦削胸膛,最后落在他因嘶喊而开合的、徒劳无用的嘴唇上。他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金碗,仿佛那是一块肮脏的抹布。

“叔父老了。”声音平静得如冰冻三尺的湖面,没有任何波澜。

靖老大夫挣扎着想要挺起佝偻的脊梁:“老?齐国祖宗的江山社稷危若累卵!老夫只要还有一口气……”

话未说完,两名默立在阴影中的禁卫如同等待指令的猎豹,无需言语,只一个无声的眼神交换,便疾掠而出,冰冷沉重的铜钺架住了老人挣扎的手臂,毫不费力地将他死死拖住按跪在冰冷的蟠螭砖地上。挣扎顿止。殿中死寂,只有老人粗重的喘息。

齐无忌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压顶的阴影向前迈了一步。他唇角重新扬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线,比殿外的冰封更深寒,声音却异常清晰,慢悠悠回荡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

“聒噪如斯,耳朵……必是极好,才能听见那些愚民之谣。”声音如同裹着糖霜的利刃。“舌头也定然灵巧,才敢妄议君父治国之道。这双眼睛,大约是被什么不祥之物蒙蔽了吧?”

他转向一旁躬身上前、屏息凝神侍立的内侍寺人监丞,语气轻缓得令人毛骨悚然:“寺人监丞,我记得,你对这等事颇通其道?”

那监丞身体如风中枯叶般剧烈地颤抖起来,脸上瞬间褪尽血色。他在齐国宫闱几十年,手上染过的血污从未敢回顾。此刻被点名,魂灵仿佛被冻结,脊骨缝里冒着森然寒意。他几乎站立不稳,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用被冻僵般的喉管挤出微弱的声音:“君……君上饶命……老奴不敢,不敢……”恐惧将他彻底淹没,扑通跪倒,头颅重重磕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殿中空气凝固了,只余他额头磕碰地面的单调回声。

“你不敢?”厉公无忌轻轻笑了出来,声音愉悦得像是在欣赏一出拙劣的把戏,“寡人要你做件小事。”

寺人监丞的身体僵住了,连叩头都停了下来。他抬起脸,惨白如纸的面上布满涕泪纵横的痕迹,眼神空洞呆滞,被无形巨手扼住咽喉一般。

厉公无忌不再看他,目光越过他头顶,落在殿外阳光切割出的光带上,仿佛欣赏着那明暗交界的美感,薄唇微启,话语清晰得如同淬毒的钢针,一根根钉入在场每一个人的鼓膜:

“去。替孤王好生伺候靖大夫。取……热铜汁一瓯,灌入吾叔父耳中,教他好生再听听,‘民心’是何物。再将他那生有倒刺的舌头,连根剜了。最后……”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吩咐剥开一枚果子的外壳,“把他蒙翳了的眼睛,挑出来!剜干净。省得再看见碍眼的东西。” 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如同在吩咐一件稀松平常的手艺活。

“唯……唯……”那寺人监丞瘫软在地,喉头勉强挤出这两个不成调的字眼。

沉重的殿门轰然向内关闭,隔绝了最后一缕外界的阳光,只留下门缝中老靖大夫那张因巨大恐怖而完全扭曲、定格的脸孔最后的剪影,瞬间沉入无边的黑暗。

黑暗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寺人监丞瘫在冰冷的地衣上,身体筛糠般颤抖,那命令字字如滚烫的烙铁烫在神魂深处。他浑浊的老眼艰难抬起,透过一片冰冷模糊的水光,望向宫灯映照下厉公无忌那双深潭般幽暗的眸子。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疯狂,只有一种令人寒彻骨髓的绝对冰冷,仿佛在注视一件无生命的砧木。

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抽气声,像被扼住颈项的鸡,挣扎着想最后哀求一次:“君上……饶……”可当触到那双眼里纯粹的毁灭欲望,话语瞬间冻结。那不是命令的执行,而是在邀约观看一场早已预设好的残酷献祭。一股比死更刺骨的寒意从他尾椎骨猛地蹿上头颅,抽空了最后的力气。

殿内死寂无声。唯有老靖大夫咽喉深处溢出的咯咯声,混杂着越来越粗重的鼻息,如同野兽垂死前无法抑制的低鸣,在空旷的大殿内诡异地回荡。

两个禁卫死死压住老人挣扎的臂膀。他剧烈地扭动,试图反抗,枯槁的脊梁爆发出绝望的力道,嘶哑的吼叫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破碎不成形:“贼子……你敢……!” 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怖欲狂,那双尚能视物的老眼此刻写满了对即将降临的剧痛折磨的极致恐惧。

青铜钳钳住了老人的下颌,逼迫他张开嘴。寺人监丞闭着眼,不敢再看那张扭曲如厉鬼的脸,摸索着掏出怀中那把短而锋利的青铜小弯刀。手抖得像在打摆子。一股腥臊之气在殿内弥漫开来。几个年幼的侍女早已瘫软在地。

“呃啊——!!!” 一声极其沉闷而又撕心裂肺的惨嚎从被强行撑开的口腔深处爆发出来,仿佛喉管被撕裂。紧接着是一阵令人头皮炸裂的、如同钝刀切割腐朽皮革的“噗嗤”声。暗红粘稠的液体喷溅而出,溅在近旁禁卫的胸甲和光洁的蟠螭地衣上,立时洇开一片狰狞。老人的身体如同被扔上滚烫铁板的活鱼,猛然弓起,疯狂地弹跳了几下,又被巨力死死压下。他被钳住的头颅猛烈后仰,断舌的痛苦几乎冲破他残存的意识,每一道皱纹都被剧痛刻得无比深刻,眼神涣散。

寺人监丞双手浸满滑腻温热的血污,抖着牙关,几乎握不住那柄沉重的铜勺。热气腾腾的铜汁顺着勺边滴落在地上,发出“嗤——”一声轻响,腾起刺鼻的白烟。

钳住下颌的手依旧毫不放松。铜勺颤抖着凑近。滚烫的汁液离老人的耳孔近在咫尺,高温灼烤着皮肤。

“啊——!!”绝望的呜咽穿透紧闭的殿门,惨烈到不似人声。

殿堂深处,灯火辉煌。那金碗中的羹汤依旧热气袅袅,馥郁的异香蒸腾。

齐厉公无忌靠回玉榻深处,目光掠过眼前这一场精心布置的血腥祭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憎恶,也无快意,只有一片彻底的漠然。他拿起案上精致的玉箸,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薄如蝉翼、浸透了蜜酱的珍禽腿肉,缓缓放入口中,细细咀嚼。

殿中弥漫的血腥、哀嚎与死寂,仿佛与他之间横亘着一道无形又坚不可摧的墙,连最细微的波纹也透不进去。

窗外,浓云翻滚如墨池倒悬,迅速吞没了最后几抹灰白的天光。沉沉的惊雷在云层深处酝酿,像远古巨兽不甘的闷吼,震得宫阙金瓦都嗡鸣作响。雨幕如决堤般骤然泼下,冰冷的水汽瞬间渗入朱红的宫墙,弥漫在空旷幽深的回廊里。

莒城死寂。千家万户门窗紧闭,灯火尽灭,每一扇门窗都如同被恐惧封死的墓门。只有漫天密集的雨点砸在屋瓦石板上的噼啪声,敲打着黑沉沉的大地,单调、无尽、冰冷。

太史寮昏暗角落的油灯下,年迈的太史离枯瘦的手紧紧按住一卷新剥下的青竹简。他的手指嶙峋,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另一只手执着刻刀,刀尖悬在简面上微微颤抖。豆大的汗珠顺着他布满沟壑的额头滚落,与油灯的油烟混在一起,糊住了视线。

他欲刻下:“乙未日,公醢叔靖于殿。” 刀尖落到竹青上,凝滞不动。殿中那惨绝人寰的景象,那碎裂的人体哀嚎,那高高在上漠然进食的身影,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灵魂。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的血气。他猛地以袖掩口,剧烈地呛咳起来,单薄的肩膀在昏暗灯影中剧烈地起伏。血沫溅落在青黄竹简上,洇开一小片暗红。他颓然瘫坐,浑浊的老眼望向窗外泼墨般漆黑的雨幕,眼神空洞,口中喃喃如同梦呓:

“书……何以书?青史如刀,后世观之……我等……皆在其下……”

夜雨瓢泼,暗流早已突破冰封的表面。

城西一处看似废弃的破败粮仓深处。空气浑浊刺鼻,腐朽的谷物粉尘混合着湿土和铁锈的气味,让人窒息。昏暗摇曳的火把插在墙壁缝隙中,光影在仓顶梁椽间跳跃晃动,仿佛无数狰狞怪影在无声扭动。仓内唯一的通道已被封堵,只剩一扇隐秘侧门供人出入。

十几个身影围挤在一小簇摇晃的火光旁。他们衣衫各异,有面容粗粝带着深深风霜刻痕的老农,裸露的强壮臂膀上疤痕交错;有身着粗麻短褐却目光锐利如鹰隼的低级武弁,腰间半旧的佩剑发出低沉的嗡鸣;有神情疲惫绝望的小吏,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磨损的袖边;甚至还有一个身材削瘦、眼窝深陷的老者坐在角落的草垫上,虽然身着粗衣,但眉眼间尚存一分被市井风尘磨损过的儒雅。

压抑的死寂笼罩着整个地窖,只有火把油脂燃烧时偶尔爆出细微的哔啵声和沉重压抑的呼吸。

“他杀了我孙儿!”一个杵着草叉的老农猛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暗哑破碎,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跳跃的火苗,枯瘦的手背青筋虬结,“前朝收粮的官船……我那才五岁的孙子……饿了几天了,就在河边拣了颗人家掉落的粟粒……就一颗!”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的尖利,“……拖进了甲字号牢里……再也没出来!”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哽咽,死死用手掌捂住脸,深褐色的指缝里渗出混浊的水光,身子剧烈地抖动着,像一片在秋风中凋零的枯叶。

旁边一个独臂的中年人猛地砸了自己石臼般坚硬的拳头,声音同样嘶哑,带着浓重的、刻骨铭心的痛恨:“我的胳膊,我的地……全填进了那该死的白骨台底!家里的婆娘……不堪受辱投了淄水……如今连尸身都找不到!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他仅存的拳头捏得格格作响,眼中血丝爆裂,几乎要迸出血来。

那个角落里的瘦老者缓缓抬起头,声音低沉,每个字都透着冰冷的绝望:“宫里的……血……要淌尽了。”他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颤抖着,仿佛在空气中描摹着某个恐怖的景象,“今日……就在太史面前……”他猛地一顿,仿佛被无形的尖刺哽住,声音骤然变得支离破碎,“……靖老大夫……被剜目、割舌、灌了滚沸的铜汁……活活蒸透了!” 他闭上眼,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靠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稳住。

“什么?!”低沉的惊呼如毒虫般瞬间啮咬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老靖大夫……那可是君上的亲叔父啊!”有人失声喊道,声音如同被碾碎。

“畜牲!”一个披着破烂布甲的年轻人猛地捶向旁边的麻袋,谷物外壳噗地爆飞开来,尘埃弥漫,“骨肉至亲尚且如此!在他眼里,我等与猪狗何异?”

火堆旁的空气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又因巨大的恐惧而凝结。死寂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如同巨石压在心口,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尖锐的刺痛。

“那该如何?!”那独臂的中年人猛地转向另一个一直沉默的身影。那人坐在暗影最浓处,抱臂而立,身形魁伟如铁塔,一件陈旧的染血皮甲勾勒出虬结的肌肉轮廓。脸孔被低垂的皮盔阴影遮蔽了大半,只露出紧抿的嘴唇,下巴线条冷硬如铁刻的岩石——他是静肱,胡公长子,前齐室子弟中硕果仅存的战士,隐忍在莒城已有十载。

皮盔阴影下,静肱缓缓抬起眼。那两道目光透过昏沉的光线,如同黑夜的烽火,陡然亮得刺目。

一片枯叶随狂风卷入深巷,噼啪撞在关闭的木门上。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踩碎一地雨后的清冷月光。城西一处偏僻的邸院角门被轻轻叩响三声,两重一轻,带着约定好的暗号。

门“吱呀”一声裂开缝隙。月光勾勒出一个身影,蓑衣包裹,笠帽深掩,唯有一双眼睛在门缝后如鹰隶般锐利。随即,人影闪入,沉重的木板悄无声息合死,隔绝了深巷里呜咽的夜风。

院内厅堂只点着一豆孤灯,光晕晕染不开偌大的黑暗。静肱卸下蓑衣挂在门廊柱上,一身素白的深衣已被夜露浸得半湿,勾勒出紧束有力的身形。他摘下皮盔,随手搁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屋内两人——一个穿着考究丝袍却一脸精明算计的微胖中年贵族,和一个面容枯干、眼神却像狼一般闪着幽绿光芒的市井盐枭头子黑伯——同时起身。目光无声交汇。没有寒暄,空气沉甸甸的,压着无声的问号。

静肱大步走向厅中唯一的一张矮几,盘膝坐下,径直拿起微温的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冰冷的浊酒。灌下一大口,粗糙的酒气冲入喉管,才抬眼看向那两位:“东西备好了?”声音沙哑沉稳。

那微胖贵族高固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努力压下眼底翻涌的不安:“静伯长……我田家数代根基在营丘一带,营丘司马是我嫡脉族侄……守城甲士三百……但!但要他们公然倒戈……”

静肱目光如炬,打断他:“事成,营丘以西所有官仓盐道归你家,世袭罔替,免税百年。”话语干脆,砸在空气里,字字千钧。

高固眼睛猛地爆出一丝贪婪的精光,随即又被更深的惊恐压下,呼吸顿时急促了几分。世袭盐道!那几乎是富可敌国的血脉根基!他肥胖的手指下意识地搓揉袖中冰冷的玉璧边缘,喉结上下滚动着,挣扎在欲望与深渊之间。

静肱不再看他,转向另一边缩在椅中、眼神阴鸷如夜枭的黑伯:“城西‘黑仓’里的货,能调出多少?”

黑伯身体微微前倾,露出枯树枝般的脖颈:“兵器,不多,百件上下的戈矛青铜剑……足够锋利。粮食倒是管够。我的人,加上几个狱里逃出来敢拼命的老鬼,凑个一百几十条汉子……不过都是些贩私盐、蹲黑牢的市井泼皮,打硬仗……”他没再说下去,只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嗤笑,如同夜枭刮擦腐木。

“足够了。”静肱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眼神冷硬如初雪覆盖下的黑色岩石,“我们要的不是杀穿他的宫城。”他拿起另一只空碗,放在灯火前,用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推倒那只空碗。碗口朝下,像个被掀翻的盖子。“趁夜而动。攻其心。”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胡公一脉,当有此一搏。胜则拔毒瘤,败……”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其冷酷的弧度,“……黄泉路长,亦有尔等铺路石作伴。”

烛火被他吐出的气息吹得摇晃不定。高固脸色霎时惨白,细密的冷汗沿着鬓角渗了出来。黑伯眼中那点幽幽的绿火,却燃烧得更炽热了,嘴角无声咧开,露出两排焦黄歪斜的牙齿,如同黑暗中择人欲噬的怪物。孤灯摇曳,将三人不同的绝望、贪婪、疯狂与决绝的影子,长长地拖映在冰冷而空阔的高墙上,彼此缠绕,扭曲变形。

更鼓穿透厚实的院墙,沉闷的梆子在远处响着,已是二更末。

“轰!”

一声沉重的闷响撕裂了宫城午夜的死寂!不是雷声,却比惊雷更近、更粗暴地碾过每一个蜷缩在黑暗中的灵魂!

静肱、静岳两兄弟并肩立于如墨夜色里,身后矗立着一百多条无声无息的黑影。破门槌的第一次冲击并未撼动坚固的厚木宫门,只在深闳的门梁上震落下簌簌尘灰。他们身后,临时征集的营丘降卒虽披着齐宫制式甲胄,但手中兵器与眼神一样涣散,只有零星火光在黑暗中浮动。

静肱微微侧头,低吼如滚雷:“再撞!”

巨大的冲力再次爆发!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木材呻吟声,厚重宫门终于在第三次撞击下轰然洞开!门板向内扭曲倒塌,激起冲天尘埃。无数黑影如同决堤的洪水,裹挟着金属碰撞冰冷的铿锵和骤然爆发的低沉喊杀声,狂暴地涌入宫门!

宫墙之上,瞬间亮起火光。值夜的内廷甲士反应过来,稀稀拉拉的箭矢撕裂黑暗,发出短促刺耳的破空声。

“冲!”静岳的声音年轻而锐利,他高举一柄宽阔的战戈,率先冲入了箭雨飞蝗的甬道!身后百余人影紧随而上。黑暗中火光与影子交缠晃动,兵器撞击声、钝器砸入肉体的闷响、短促的惨呼与闷哼瞬间交织成一片。

然而宫城之深远超想象。冲过第一重门楼,前方是更加空旷庞大的广庭,无数殿阁的剪影在稀薄的月光下如同狰狞巨兽,无声蛰伏。远处宫室间人影攒动,越来越多急促的脚步声正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火光如同燎原的星火,在四面八方的廊庑、殿角骤然点亮,明晃晃的兵刃在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寒芒。

静肱脸上溅着几点温热的液体,不知是汗还是血。他一把拽过身边一个穿着贵族子弟窄袖华服的年轻人——那是高固的次子高棠,眼神因恐惧而浑浊失焦,手中一柄装饰精美的铜剑兀自发抖。“带路!最短的路,去他的寝宫!”静肱的声音如同冰铁擦过石板,不带一丝温度。

高棠一个激灵,被那杀气逼得几乎窒息,慌乱点头:“这边……偏殿后有夹壁甬道!通向华盖宫后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黑影迅疾转向,如同黑色的旋风撞入一道不显眼的回廊暗门,转入更加狭窄逼仄的通道。甬道地面湿滑冰冷,空气混浊,只有前方高棠手中摇晃的火把映出跳跃的、充满压迫感的墙壁。

前方陡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一队巡逻的宫卫恰好卡在通道另一头!

“杀过去!”静肱低吼,手中沉重的青铜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迎着火光劈出!甬道顿时成了窄仄的屠宰场!刀戈挤撞声震耳欲聋,惨叫声、人体倒地和金属刮擦墙壁的刺耳噪音混合着血腥气骤然爆开!后方的静岳带领另一批人猛地从侧翼撞进人堆,狭窄的空间瞬间拥挤得如同罐子里的沙丁鱼,每一次劈砍、每一个动作都伴随着碎骨和内脏爆裂的黏腻声响。

高棠惊惧地望着眼前血肉横飞的景象,喉咙里咯咯作响,下意识地想朝角落缩。一支流矢猛地擦过他肩头,带着一股滚烫的灼痛刺穿薄绢!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嘶鸣,身体僵硬得如同木石。

旁边一只铁钳般的手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他抬起头,对上一张溅满黑红黏液的狰狞面孔,正是黑伯。那张枯瘦的脸上挂着残忍的笑意,眼珠如同暗夜里凶鸱般闪着红光,声音嘶哑如毒蛇吐信:“怂了?怕了就想着跑路了?晚了!门就这一条,不走它穿过去,咱们一个也别想活!”那干枯的手指如同鹰爪死死扣住高棠的臂膀,“给老子冲!带路!再慢,老子第一个拿你垫刀口!”

高棠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连嘴唇都灰败下去。绝望之下,他竟迸出一股病态的疯狂,尖声嘶叫起来,跌跌撞撞地挥舞着手中早已无用的佩剑,闭着眼睛向着火把光亮映照着的通道另一头、那堵着重重人影的方向猛冲而去。

黑色的血线如同粘稠的墨汁,沿着湿滑的青石地面蜿蜒流淌,最终汇入角落的排水缝隙,无声消失。一路之上,甲胄的碎片、撕裂的皮肉零落地点缀着这条隐秘的血腥通路。

冲出狭窄甬道尽头一扇隐蔽小门,血腥战场被瞬间抛在脑后。眼前豁然开朗,死寂如深潭般笼罩下来。

这里是齐宫核心禁地的后院。巨大的古树如同垂死的巨人伸展扭曲的枝桠,在惨淡月光下投下诡谲阴森的庞大黑影。风从远处空旷地带呜咽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旋舞,带着一种令人汗毛倒竖的、不祥的寂静。亭台池阁朦胧的轮廓在昏暗中勾勒出陌生的剪影,寂静得只能听见身后夹壁门洞中隐隐传来的厮杀声和自己沉重的喘息与心跳。

高棠整个人如同刚从血里捞出来,浑身剧烈颤抖,失血的嘴唇哆嗦着指向远处一座被重重花木掩映的巍峨宫宇:“就是那……华盖……华盖……正殿后面……”

他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咻——!”

一支冷箭如同出洞毒蛇,从斜侧一簇茂密异常的假山藤蔓后无声疾射而出!箭头淬毒的幽蓝冷光在微弱月色下倏然一闪!

“当心!”

静岳的惊呼声几乎是与箭矢破空声同时响起!身体下意识朝兄长身前急扑过去!

“噗!”

沉闷的穿透声!静岳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顿!

淬毒狼牙箭从肩胛下方直穿而入!大半箭杆透出后背!他身体剧烈晃动了一下,沉重的青铜战戈“哐当”砸落在地,发出惊心动魄的巨响!

“有伏!”黑伯一声厉啸,双目赤红如血。几乎在箭矢射出的瞬间,他已如猎豹般低伏窜出,手中短刃化作一道暗沉的乌光,猛地刺入那丛可疑的藤蔓深处!里面一声短促的惨哼,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沉闷声响,很快归于死寂。

静肱一把扶住几乎站立不稳的胞弟。那支箭周围的血肉在短短一息之间已泛起诡异深紫!毒性烈极!“静岳!”静肱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变调的颤音,几乎要把弟弟嵌进自己臂弯。

静岳口中呛出一口浓黑的污血,染在静肱胸前。他一把推开静肱的搀扶,眼神却骤然亮得惊人,目光死死钉在前方那座森然矗立如怪兽巨口的宫宇殿门上。“门……锁死了……撞……”他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一个字,随即单膝重重跪倒在地,血顺着嘴角不断涌出,滴在冰冷的地面上。

“撞!”静肱的声音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力量。他抄起地上的长钺柄,如同疯魔般狠狠撞向那紧闭的、布满狰狞铺首的厚重殿门!

“轰!!!”

门缝松动!无数双手紧随其后!撞击声如同狂暴的鼓点!门内传来惊慌失措的呼喊和器物翻倒的杂乱碰撞声!

“再撞!!”

巨大的力量汇聚一处!门栓断裂的声音刺耳无比!沉重的殿门终于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呻吟,轰然向内洞开!

大殿深处弥漫着浓郁奇异的香气,混合着一丝还未散去的腥甜血气。长明灯幽暗的光线下,中央巨大的夔纹铜炉炭火犹自暗红,温暖如春,与外界的惨烈寒霜恍若两个世界。宽大奢靡的卧榻之上,齐厉公无忌只裹着一件单薄的素色寝衣,发髻松散,毫无仪态地歪倚在丝绒锦垫之中,怀中还搂抱着一个同样衣衫不整、满面潮红泪痕的年轻美姬。他仿佛对殿外的杀伐充耳不闻,手中正捏着一块刚从青铜小鼎中捞出的晶莹剔透的点心,懒洋洋地递到美姬唇边。

随着殿门轰然撞开,狂猛的夜风裹挟着血腥涌入温暖殿内。厉公无忌微微蹙了蹙眉,目光斜睨着门口堵住光线的混乱人影。他的手势丝毫未停,只仿佛被一群不识趣的飞蚊惊扰了雅兴,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高高在上的愠怒与不耐烦:

“贱奴!哪个值殿的蠢物失心疯了?!连这等腌臜破落户也放进来了?搅孤的清兴!”他甚至没有看清来人是谁,只将点心硬塞进美姬口中,无视她骤然煞白的脸和僵硬的吞咽动作,不耐烦地挥了挥粘着糕点碎屑的手,“滚!全给我拖出去——乱刀剁了!喂狗!”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波澜,仿佛在吩咐丢弃一件微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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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岳挣扎着被两个兄弟搀起,鲜血已然将半个身子浸透。他死死盯着卧榻上那副荒淫无度、视人命如蝼蚁的身影,胸腔剧烈起伏着,因毒素侵蚀与滔天恨意,一个字也无法说出。

静肱却猛地抬起头。火光在他眼中如地狱岩浆般暴烈燃烧,紧握战斧的指节捏得几乎碎裂。“你这孽障——”他如同雷暴前的乌云,每一个字都蕴含即将爆发的毁灭之力。

话未喊出!一道影子比他更快!是黑伯!这市井巨枭早已被眼前的荒诞与深仇刺得疯魔!他嘶嚎一声,如同夜枭厉啸,甩开臂弯中还在淌血的伤者,枯瘦的身体如一道贴地疾飞的黑色闪电,沾满泥血污秽的短刃直扑那张奢华的卧榻而去!刀刃划破空气发出短促尖利的爆鸣!

“噗嗤!”

滚烫黏稠的血珠飞溅而出,有几滴正喷溅在炉火暗红的铜鼎壁面上,“滋”地腾起几缕青烟。黑伯手中的短刃带着令人牙酸的力道,狠狠扎入厉公无忌暴露的咽喉侧方,直至末柄!

静岳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挣开搀扶的臂膀,踉跄一步,手中的短剑凝聚着胡公一脉最后燃起的血焰和沉沦齐国十载的所有暗夜悲鸣,如同最后的审判,精准而凶狠地刺入了那尚在微微跳动的心脏!

卧榻之上,齐厉公无忌的身体猛地向上弹起!他双眼凸出,那张曾经主宰无数人生死的面孔上,表情在瞬间凝固——极度的惊愕迅速被一种极其怪异的神情取代。那不是纯粹的痛苦和恐惧,仿佛有某种巨大的荒唐和不可思议在最后一刻攫住了他。他看着插在自己心口和脖颈上那两把简陋污秽的兵刃,看着执刃者脸上狂乱扭曲的憎恨和狂热,甚至……似乎闪过一瞬茫然的天真?仿佛无法理解为何会有人敢如此对他。

喉管破碎的孔洞发出“嗬……嗬……”的抽气声,鲜红的血沫疯狂地涌出嘴角,顺着下颌流下,染红了素白的寝衣。那个被他强行搂在怀中的美姬终于发出一声高亢凄厉到非人的尖叫,手脚并用地从榻上滚爬下来,缩进角落的帷幕深处,发出呜咽般的尖叫。

厉公无忌的身体猛烈抽搐了两下,如同一条被抛上滚烫铁板的鱼。他抬起一根颤抖的手指,徒劳地指向那些沉默逼上前来的、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模糊身影,嘴唇翕动,似乎想最后发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叱骂或诅咒。但破碎的喉咙只剩下风箱般的嗬嗬声,粘稠的血块堵塞了他的喉咙。那只抬高的手指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重重砸在冰冷的玉石踏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眼中那抹诡异的惊愕与茫然彻底凝固,化为了毫无生气的死灰。那空洞的瞳孔,依旧茫然地望着那高耸殿顶华丽却阴森的藻井。血,缓慢地从他身下的丝绒软垫边缘蔓延开来,沿着玉石踏板的精美纹路,无声流淌滴落,在地毯上洇开一片迅速扩张的暗红沼泽。

静岳看着厉公彻底死透的尸体,一口压抑许久的、混杂着黑紫污血的浓血猛地从口中喷涌而出!整个人如同被剪断了提线的木偶,仰面直直地倒了下去!沉重地砸落在冰冷的蟠纹地衣上,激起一圈微尘。

一个沾满湿冷夜露的早晨。

莒城官寺前那片原本空旷冷硬的石板广场,此时被密集的黑压压人头挤得水泄不通。人们身上散发出雨后土地的潮湿闷气和隐隐汗臭,头颅却都不约而同地深深垂着,只敢用眼角余光互相打量、试探。一种巨大而空洞的寂静笼罩着人群,仿佛无数张嘴被无形的针线缝合住了,只剩下沉重压抑的呼吸,汇成一片低沉的嗡鸣。

昨日宫城内惊天动地的厮杀、骇人听闻的弑君消息如同惊惶飞鸟,早已扑棱着翅膀钻入莒城每一个角落。此刻聚集在这里的,大多是小民与微末胥吏,夹杂着几个同样面色惊疑不定的低级贵族。没人敢高声议论,更没人敢露出丝毫喜悦。

高踞于官寺前宽阔的青石阶之上,站立着一小簇人。为首的是一个身着月白色细麻深衣的年轻人。那衣料一看便非凡品,在清冷的晨光里泛着柔和内敛的光晕,束发的玉簪温润无瑕。然而他的脸色却苍白异常,几乎与衣袍同色。

他便是吕赤,昨日还如同宫闱阴影中一块不起眼的石头,今日已成唯一的幸存者——暴君齐厉公无忌唯一活着的儿子。

空气如同紧绷的弓弦。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阵无法抑制的惊喘和压抑的低呼!只见数十个浑身浴血、拖着残肢的残兵,用粗糙的木板抬着几具惨烈的尸体缓缓步出官寺厚重的大门。这些尸体被小心地用素帛覆面,但露出的甲胄残片,断肢处参差不齐的巨大伤口,无不昭示着昨夜那场战斗是何等酷烈。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静肱和静岳的尸体,虽然简单处理过,但身上那一道道深可见骨、几乎撕裂整个躯体的致命伤口,在熹微晨光中依旧触目惊心。

一位须发灰白、身着象征德行与权威的玄端礼服的齐国老臣——大司徒踉跄着出列,扑倒在冰冷的石阶前,声音嘶哑悲怆:

“公子!”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击石面发出清晰的闷响,“厉公……无道,神人共愤!其罪,彰于日月,昭于列祖!然宫变事急,国不可一日无君!”他颤抖着抬起头,老泪混着石阶上的尘埃,流下沟壑纵横的面庞,“胡公诸子……静肱、静岳……忠勇刚烈,诛除元凶,光复齐祚!然……然皆已……”他哽咽着,说不下去,只是将目光投向那些覆盖着素帛的尸身,痛惜之情溢于言表,“……皆为社稷捐躯矣!”

人群中的低嗡声更响了,无数目光复杂地投向那些白布掩盖下的尸体,又小心翼翼地瞥向石阶上那个苍白孱弱的年轻人。

大司徒再次重重叩首,嘶哑的声音穿透压抑的寂静:

“国脉危悬,神器倾侧!臣等……泣血叩请,公子赤……继我大齐之祀,登大宝,承天命,救黎民于倒悬!”他身后的几个低阶大夫和几名族老也紧跟着匍匐下去,额头贴着冰冷的石阶。他们卑微的姿态,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将这沾满了血腥和危险的王冠,强行托付给眼前这茫然的年轻人。

整个广场刹那间沉寂得可怕,连风声也似乎停滞。无数道目光如同钢针刺向石阶上的吕赤。他被那巨大的无形力量和父亲惨死的阴影挤压得几乎无法呼吸,后背浸透冷汗。他环顾着脚下匍匐的群臣,扫过远处人群那黑压压一片死寂又隐含巨大风暴的头颅,还有那些躺在木板上、以生命为代价换得今日局面的堂兄弟们冰冷的尸身……每一种目光都重若千钧。

片刻的死寂如同永恒。

终于,一个苍白干涩的、细弱却清晰可闻的声音艰难地从他那毫无血色的唇间挤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诸公……诸位父老……”他的声音低下去,几乎被风吹散,然后又挣扎着扬起,“国事至此……赤……赤……唯众望是从。”说完最后一个字,他像被抽尽了所有力气,细瘦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不稳。那双紧盯着前方的眼睛,失去了任何光彩,只剩下空洞的茫然与深不见底的恐惧,如同被命运扼住喉咙的幼兽。

他艰难地吐出那个“是”,细瘦的指尖在宽大的素白袖袍内抠进掌心,几乎要掐出血痕。身侧簇拥的几个白发苍苍的老臣闻言却动作奇快,一个眼神交错,两名站在后排的精干侍从便如影子般迅速趋前。他们托着一件沉重的玄底朱纹礼服,袍服上凶猛的蟠螭纹在晨曦下泛着冰冷的幽光。

两人手法极其熟稔,如同演练过千百次。一人按住吕赤单薄紧绷的肩头,一人展开那宽大沉重的礼服,不容丝毫犹豫或退避,不由分说地套上了那具如同风中白杨般瑟瑟发抖的身体。沉重的玉革带被紧紧束上腰身,带着刺骨的凉意贴上小腹。束发的白玉冕旒重重地压上额头,瞬间遮挡了眼前大半景物,只有珍珠串成的旒珠在眼前摇晃,隔绝了远处灰暗的天色,也隔绝了阶下万千蝼蚁般的面孔。他如同一个被精心摆弄的木偶,被这股巨大的力量强硬地裹进那张代表无上权柄却也象征无尽血色的华服之中。

“君上……”大司徒再次扑跪在冰冷的石阶上,声音带着尘埃扑簌的喑哑,“当务之急,乃肃清宫闱,除逆定乱!昨日宫中……凶逆犹存,惑乱人心!首恶虽除,余孽未清!若不严加惩治,他日必将遗祸无穷!”

吕赤的目光穿透摇晃的旒珠缝隙,茫然地落在阶下那些木板上覆盖着素布的尸骸上。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涸得如同火烧,那声“叔”字滚到唇边,又被一股冰冷的死气硬生生冻住。

“逆贼……自然……要惩处。”他终于开口,声音被冕旒珠帘隔断,遥远得如同在浓雾中穿行。

“君上圣明!”阶下几个臣子齐齐应和,声音里多了一丝隐秘的迫切,“参与弑君的悖逆之徒,合该尽数擒拿!枭首示众,以儆效尤!方能彰我齐国新天威仪,断其后患!”

“当……如此。”吕赤轻声重复道,如同木鱼回应着叩击。他抬手,似乎想拂开眼前阻碍视线的珠串,手臂却僵硬在袍袖深处。他的视线转向官寺紧闭的朱漆大门,声音越发轻飘,“孤……亲观刑。”

初秋的骄阳毒辣地悬在头顶。城东那片由官仓拆除而临时圈起的刑场黄土场,地面龟裂起灰白的浮土,在正午阳光下仿佛一块巨大的蒸笼。热气裹着浓厚的血腥气,蒸腾扭曲,直冲口鼻。

原本空旷的场地被数层披坚执锐、甲胄森然的兵卒以戈矛紧密围住,如同铁箍。警戒圈之外,则是涌动如黑潮的人群,几乎挤垮了附近低矮的土墙。但此时却没有往日的喧嚣或骚动。人群无声地向前拥挤着,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刑场中央,那些头颅深埋跪伏在地的身影。空气沉重粘稠得令人窒息。

吕赤端坐在临时搭建的刑台侧后方,置身于一片巨大的猩红罗伞阴影之下。那厚重的冕服压得他肩骨生疼,汗水沿着鬓角滑落,浸湿了领口的金线纹饰。他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任何情绪,一片近乎石化的苍白,唯有冕旒垂下的旒珠在眼前有规律地细微晃动,隔断了大部分景物,也隔断了下方直射而来的、那些濒死的、混杂着仇恨与绝望的目光。

七十个身影被反剪双臂捆缚,如同待宰的牲畜挨个排列在这片灼热泥地上。大多数是昨夜参与攻宫的底层士卒、游侠、市井之徒,夹杂着几个眼神绝望空洞的内侍。粗硬的绳索深深陷入皮肉,在绳索的束缚与烈日的炙烤下,他们的身体本能地佝偻着,在灼热的黄土地上拖曳出绝望挣扎的痕迹。粗布衣衫早已被汗水和血痂粘连,混合着尘土,黏腻地贴在身体上。汗珠顺着深色的皮肤滚落,砸在滚烫的尘土里,“哧”地一声化作一缕白烟。

时间粘稠地流逝。铜漏声声慢,每一滴都敲在人的心尖上,催逼着最后的断魂。

“辰时三刻!斩刑——!”监刑司寇的声音嘶哑地划过滚烫的空气,如同厉鬼催命!

沉重的战鼓由远及近,缓缓敲响!每一次落槌都像是重重砸在胸口!那沉闷的鼓点在空旷的刑场上传得很远,如同地狱恶犬的低狺。

两排赤裸上身的行刑刽子手步上刑台前列。他们身形魁梧,肌肉虬结如铁石,面无表情地接过士兵递来的青铜阔刃大钺。钺身沉重,刃口在烈日下反射着毫无温度的森冷白光。沉重的脚步声,沉闷的喘息声,刽子手们排成整齐的两列,大步迈进刑场中央那片跪满了待戮者的区域。

最前排的十几人被身后的军士粗暴地提起!

“饶命!我家还有个……”

“高氏狗贼!不得好死!”

求饶与咒骂尚未成形……

“噗!!!”

“噗嗤!!!”

整齐划一的沉闷切割声骤然响起!仿佛无数熟透的瓜果在同一瞬间被利刃劈开!阔刃大钺撕开皮肉的黏腻声,斩断颈椎骨骼那种干燥脆裂的轻响,瞬间盖过了一切!

腥红滚烫的液体如同数道小小的喷泉,从断裂的颈腔猛地向上喷涌!无头的尸体骤然失去支撑,直挺挺扑倒,砸起一片尘土!十几颗头颅翻滚着落地,或怒目圆睁,或死不瞑目,在黄土地上滚出蜿蜒暗红的血线。断颈处的血液如同滚烫的溪流,迅速在地面上漫溢开来,肆意流淌,与泥土混合,形成一片迅速扩张的、粘稠泥泞的暗红色沼泽。刺鼻的腥气如同巨浪,轰然冲荡整个刑场!

人群爆发出巨大的、压抑了许久的混乱喘息!后方原本跪伏的身影中,有人猛烈挣扎起来,喉头发出野兽被困濒死般的嘶吼!有人头颅深深地埋下,肩膀无声地剧烈抽动。更有甚者,身体软烂如泥,直接被刺鼻的血腥气冲得昏死过去。

大钺不断起落!“噗!噗嗤!咔嚓!”劈剁声连绵不绝,每一次落下都带起一蓬更加浓烈的血雨!尸体扑倒声沉闷如击打湿鼓。血水汇聚流淌,越来越快,渗入干渴的黄土,在凹陷处汇聚成坑洼暗塘。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腥味令人作呕。

吕赤端坐在罗伞投下的阴影之中,身姿如磐石般稳固。那剧烈的血腥味如同一堵无形的墙,沉闷地撞进他的胸腔,五脏六腑猛地抽搐翻腾!喉头一股酸涩灼热的咸腥气直冲上来!他死死攥紧膝头华服下摆下冰冷的青铜佩玉!那玉璧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他咬紧牙关,将那股几乎冲口而出的恶心强压下去!冕旒的珠串在眼前剧烈晃动,撞击发出细碎密集的沙沙轻响。视野模糊一片,只有那铺天盖地的、令人窒息的血色!

跪伏的身影一排排倒下,如同一片被残忍收割的麦子。泥地上的血洼在脚下逐渐连接成片。

当最后几颗头颅在喷溅的血雨中翻滚落地,沉闷的劈砍声终于停止。整个刑场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只余下粘稠血液流淌的“咕噜”声,以及尸体在高温下微微开裂的、极其细小的“嗤嗤”声响。血腥气浓郁得几乎凝固,直冲鼻腔深入肺腑。

那如山的尸堆之中,一件破碎的臂甲,染着紫黑的血污,半埋在一具无头尸身旁的污血泥泞里。臂甲的边缘,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略显笨拙的鱼咬绳纹——那是他亲手为临行的兄长刻下的记号!一道无声的霹雳瞬间贯穿他的识海!

司寇沙哑的声音如同锈刀刮过骨头,在令人作呕的死寂中响起:“逆贼首级,悬于四门!三日曝晒!尸身收敛,弃置乱葬坑!”沉重的鼓声应声而起,敲打着行刑结束的尾音。

猩红罗伞下的阴影中,吕赤猛地闭上双眼。指甲深深嵌进掌中那块冰冷的佩玉,尖锐的痛感刺入心髓。冕旒珠串在眼前疯狂撞击,奏响死亡的长诗。喉咙深处那股压下的血腥再度翻涌,比任何时候都更猛烈地顶撞上来,灼烧着食道,带着铁锈般的腥气。他身体微微前倾,几乎无法抑制那股剧烈的呕吐欲望,却又被一股更强大的冰冷意志死死钉在原位,维持着那摇摇欲坠的、石像般的端庄仪态。

新漆的帷幕散发出桐油与土腥混合的刺鼻气味,厚重地垂落,勉强隔开宫室间经年不散的血腥与朽坏气息。偌大的偏殿空旷而阴冷,初燃的几盏油灯挣扎着驱赶黑暗,却只能在冰冷的青铜蟠螭器皿和冰冷的青灰砖地上投下跳荡昏黄、被拉长的怪异影迹。白日刑场上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似乎仍如跗骨之蛆般渗入殿宇的砖缝石隙之间,凝而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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