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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齐晋争锋

凛冽如刀的北风掠过晋国都城绛,将城头黝黑的旌旄吹刮得猎猎作响,似在呜咽低鸣。这风,仿佛比往岁更带着几分砭骨的寒意,贴着冰冷如铁的宫墙,卷过覆盖着厚厚一层寒霜的琉璃瓦檐,无孔不入地钻进了每一座高门深院的卿族府邸。

“范鞅死了!”

这消息并非传令官宣告,却比任何官宣更快,像一枚无形的冰锥,击穿了所有坚冰般的表面。窃窃私语在肃杀的冬日空气里流淌,传递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微妙的亢奋——晋国那副如同巨型青铜编钟般盘踞中原、看似稳固不移的权力天平,终于要发出轰然的巨响了。

新筑的元帅府邸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缟素。巨大的梓木灵柩犹如一头匍匐的沉重怪兽,停驻在正堂中央,散发着浓郁的樟木与死亡混合的气息。四周肃立着身披重甲的卫兵,他们的脸如同打磨过的青石面具,盔缨在穿堂风中纹丝不动。素白的幡幔如同凝固的瀑布,从高梁垂落至地,将庭院深处隐隐传来的缥缈香烛气隔绝开来,也将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重压,沉甸甸地覆盖在每一位身着素麻丧服、垂手低眉立于堂中的卿大夫肩头。空气凝滞得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心跳。

上军将赵简子赵鞅立于前排最右首。他身上那袭本该象征权力的玄色朝服被素绖覆盖,愈发衬得身形挺拔如松。他那低垂的眼睑,如同两道沉重的帷幕,恰好遮挡了眸底深处一闪即逝的精芒——那精光像投入幽静深潭的石子,涟漪骤生,又在瞬间被无边的寒水吞没,复归一片古井无波的深邃与冷冽。中军佐智文子荀跞的位置,此刻是空的。就在片刻之前,那位垂垂老者还谦恭地站立于此,而此刻,他已被无声引向殿堂最深处——那里,摆放着一把玄黑髹漆、沉重而孤高的座椅,它静置在层层阶梯之上,背后映衬着巨大的玄鸟图腾壁画,象征着晋国至高无上的君权与治权。那把椅子代表的,正是刚刚被死亡的阴影带走、如今正静静躺在面前梓木椁中的主人曾经掌握的权力——晋国中军元帅之位、国之正卿之尊!

侍从们静默如影子,却在行动间流露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熟练。无人质疑,无人置喙。国之秩序,皆在这默然无声的动作里传递。这是晋定公默许的轨迹,是大势所趋的溪流,是权力真空后被无形巨手推动的必然。灵柩前,范鞅的长子,范昭子士吉射,那张尚带着几分青涩的俊朗脸庞,在粗糙麻衣的映衬下愈发惨白。腰间悬挂着的那枚象征下军佐权柄的蟠虺纹玉环,因他指尖无意识地捻动而轻轻相撞,发出细微如蚊蚋的悲鸣。巨大的失落与惶恐,如同冰水浸透骨髓。父亲的音容犹在耳畔,那如山岳般的身影似乎还未消散于灵堂飘摇的烛火中,而属于父亲职权的那份沉甸甸的青铜印信,已然冰凉地悬挂在他年轻的腰间,那重量压迫着五脏六腑,几乎令他感到一阵阵晕眩与窒息。他抬头,茫然四顾,只觉得眼前这些肃立的同僚、幽深的殿堂,都变得模糊而陌生。他像一个骤然被推上巨大舞台的稚子,手中握着生杀予夺的利器,却不知该指向何方。

“擢升中军佐荀跞为上卿,统帅三军六师,总理国政!”内侍尖细而平板的声音骤然响起,像冰冷的刻刀,在灵堂死寂的冻土上镌刻下不容更改的法令。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撞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侍从捧着覆盖玄色绶带的青铜印盒,托着象征礼乐征伐大权的环状玉璧,最后,那件令所有晋国将领心脏为之震颤的青铜猛虎兵符,也被恭敬地献上。虎符的每一个纹路,都浸透着血腥的杀伐与生死的决断。

众人的目光聚焦于那位须发皆白、缓缓步上高阶的老者。中军元帅府内的光影在他清癯的脸上切割出深邃的沟壑。

“臣,荀跞,敬谢君上信任,受命于危时,虽老朽昏聩,亦当竭尽驽钝,拱卫社稷,不负所托!”荀跞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如同淬炼了千遍百遍的精铁,沉稳地在落针可闻的殿堂里铮然回响。他微微躬身,向着高踞主位的晋定公行臣子之礼。抬头的刹那,他的目光如深谷幽潭,平静地扫过赵鞅那张沉静如水的脸庞,扫过范氏众人掩饰在悲戚之后却无法全然掩盖的忧虑与不甘,最终,停留在他悬于腰间的、崭新的玄色组绶之上。在那苍老的眼眸最深处,似有一簇幽微的火苗,被权力与新生的希望点燃,无声地跳动了一下,随即又被深邃的阅历敛藏于无垠的平静之下。

梓木巨棺内的范鞅,昔日的晋国舵手,已成历史。绛都的空气因权力的骤变而重新流动,带着难以言喻的紧张与期待。晋国的时代巨轮,轰然碾压过旧日荣光,扬起漫天尘沙。而在沙砾飞舞中,新的棋局已然铺开,荀跞终于站到了这盘牵动天下风云的棋局之巅。他低首抚摸着腰间的印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这位置,冰冷而危险,却也蕴藏着无穷的可能。他抬眼望向殿外的铅灰天空,那朔风依旧凛冽。然而这风,将自他今日站立之处,吹向何方?

在晋国绛都笼罩于权力更迭阴云的同时,数辆装饰朴实却异常坚固的车驾,正碾过齐国都城临淄那宽阔却显得干硬冰冷的石板驰道。车轮辘辘,压着枯败的落叶和薄薄的冰碴。车旁护卫的武士手持丈八长戟,矛尖寒光闪闪,直刺入铅灰色低垂的苍穹。这支沉默的车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碾过冬日的萧索,在沉闷的蹄声与车轴声中,径直驶入齐国宏伟宫殿那包铜嵌玉的宫苑巨门。城门的阴影吞没了车队的尾影。

齐侯宫“柏寝台”内,却弥漫着一种远非绛都哀戚所能比拟的、更为浓烈的、几近沸腾的热气。巨大的青铜瑞兽炉鼎口鼻喷涌出袅袅青烟,馥郁的暖香本该令人心旷神怡。然而殿中却凝滞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脏。大殿深处高台上,齐景公正襟危坐。他须发染霜,年逾七旬,然腰背挺直如松,玄色纁裳之上覆盖着繁复的十二章纹,威仪赫赫。深邃目光如电,缓缓扫过殿下肃立的重臣——身材魁梧、鹰视狼顾的中军司马国佐;容颜方正、表情刚毅的下将军高张;鹤发童颜、睿智深沉的上卿晏婴。此刻,他脸上再无平日或与优伶谈笑风生,或沉湎于声色犬马的神态,只剩下一种沉积了数十载的怨愤和对千载难逢时机的、近乎焦灼的渴望。案上犀角杯中的美酒,蒸腾的热气早已消散。他一只手紧握着腰间那把名为“龙鳞”的短剑冰凉的玉首,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凸显狰狞的青白色,仿佛要将那温润的玉石捏碎!晋国绛都的消息,如同最锋利的羽箭,穿透重重关山,裹挟着凛冽的北风,从西北方疾扑而来,吹动了殿宇中每一根旌旄之尾,也彻底点燃了他心中那团压抑已久的烈焰。

“范鞅已死,尘埃落定!”齐景公的声音并不高,却如同沉重的青铜巨杵狠狠撞在万钧铜钟之上,带着沉闷而威力无匹的嗡鸣,震荡在每一位大臣的耳畔心肺之间。“晋国三军之首,换上的竟是那个一直缩在范鞅身后、以谨慎小心着称的智氏小儿荀跞!而下军佐的虎符,竟然……竟然挂在了那个乳臭未干、恐怕还在他爹的灵柩前双腿发软流马尿的范鞅儿子——士吉射的腰上!”他猛地将“乳臭未干”几个字咬得极重,如同嚼骨吸髓,每一个音节都饱含着鄙夷和狂喜。“晋国——”他发出一声长啸般的冷笑,那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呵!它那看似铜墙铁壁、雄踞中原的巨躯,早已从髓中开始朽烂!腐朽了!”最后四个字如同断刃摩擦生锈的铁器,尖锐刺耳。

前尘往事瞬间在他眼前翻腾不息!年少时目睹父亲齐灵公在晋国压力下丧权辱国郁郁而终;青壮时亲历兄长齐庄公被奸臣崔杼弑于宫门的血腥惨状;再到壮年时期,晋国铁蹄踏破齐国东境,饮马济水,将齐国的尊严如同草芥般践踏进泥泞之中……数十年的隐忍、屈辱、等待如毒蛇噬心!他猛地一掌重重拍在身前雕刻着螭虎饕餮纹的漆案之上!温热的酒水从那精美的兽耳青铜杯中被震得飞溅而起,在灯火下划过血色的弧线,滴滴答答落在华贵的地衣上,留下深色印记。

“寡人!”景公霍然站起,须发戟张,环视着座下这些执掌着齐国命脉的重臣,一字一顿,如同用蘸血的刻刀在坚硬的铜器上铭刻誓言:“熬白了须发,熬弯了脊背,忍了一生一世的窝囊气!就是要在咽气之前,等这一天!等到这把复仇的烈焰燃遍晋西山河的那一天!”

他魁梧的身躯在巨大的蟠螭灯照耀下投下厚重的阴影,目光灼灼地刺向每一个人:国佐、高张、晏婴、还有一众将领。“诸卿!尔等皆为我大齐柱石!肱骨!脊梁!今日,寡人不要虚礼,不议繁琐!”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龙鳞”短剑,刃身在百盏灯火下寒芒暴射!“寡人只问一句!”剑尖直指殿外西北方向,“尔等手中剑戟,磨得快否?!尔等身上甲胄,尚坚否?!尔等胸中,为我大齐洗刷这数十年奇耻大辱的那一口憋屈、愤懑、欲饮敌血的恶气,还憋得住否?!”声音如同炸雷,轰击着每一个人。

沉默!致命的、如同压缩到极致的沉默!殿内只闻暖炉中炭火的噼啪作响。但这沉默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熔岩!

“臣——愿从君上!踏破晋寇!血洗前仇!”国佐的声音第一个爆裂开来!这声音浑厚如万钧雷霆炸响在大殿梁柱之间,瞬间点燃了所有积存的怒火!他那张被边塞风霜刻满沟壑的脸涨得通红,如同火山喷发,一步踏出班列,抱拳如山岳般砸向胸前!胸甲的金玉璎珞铿锵作响。

如同燎原的火焰瞬间被点燃!下将军高张那锐利如隼的目光中燃烧起熊熊战意,与其他几位功勋卓着的军中宿将——田乞、田桓子之后裔田开疆,以及勇猛着称的古冶子、公孙捷等——同时爆发出惊天的怒吼:“臣等——愿从君上!踏破晋寇!饮马绛水!”沉重的战靴踏着光滑的地面,发出轰然巨响!金玉相击的战甲抖动声汇成一片怒海狂潮,瞬间冲垮了殿内凝滞的空气。连白发萧然、一向以沉稳谨慎着称的老相国晏婴,那古井无波的眼帘之下,亦掠过一丝极为复杂难明的光芒——那是忧虑,是洞察大势的无奈,还是看到君王暮年绽放如此锐气的些许触动?无人能知。他微微躬身,并未跟随呼喊,却代表着默许与支持。

“好!好!好!”齐景公连喝三声,眼中精光爆射,再无半分老朽浑浊,只剩下被压抑数十年的血气与决心!他的剑指向殿外无边的黑夜。“传寡人诏命——集我齐国三军甲士!聚于西门点将台下!”

巨大的牛皮战鼓在临淄各个城门垛楼上骤然擂响!震彻天地的鼓点密集如同骤雨倾盆,又似齐景公心中困锁了数十年凶兽的咆哮终于挣脱了囚笼!那声音撕裂了凛冽刺骨的寒风,在整个临淄城上空疯狂振荡,震荡着每一个齐人的心旌!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巨大摩擦声,临淄厚重的西门、南门、东门在绞盘绳索的嘶叫中缓缓敞开!早已如同拉满弓弦般的钢铁洪流瞬间找到了唯一的宣泄之口!无数披坚执锐的甲士、沉默如山岳的战车汹涌而出!车轮碾过夯筑坚实的驰道,扬起的冰冷尘土如同盘旋的黄龙,久久不散。齐军最精锐的主力,汇聚成一条条奔腾咆哮的钢铁巨流,撕开了冬日枯黄黯淡的原野!车声辚辚,马声萧萧,戈矛如林,旌旗蔽日!那股一往无前、踏碎一切的气势,直欲将前方山河全部撕裂!而他们如同上古巨兽饕餮般择人而噬的獠牙,早已死死咬定了那个铭刻在耻辱柱上的名字——晋国东境的锁钥,雄踞黄河东岸最险要位置的坚城壁垒,那座让齐人魂牵梦绕,乃至梦魇不绝的名字——夷仪!

风,裹挟着细小的沙砾,如同钝刀子刮在夷仪城那被岁月与战火刻满斑驳伤痕的夯土城墙上,发出呜咽般细碎的悲鸣。城墙宽阔的马道上,当值的晋军士兵们缩着脖子,裹紧单薄的夹袄,冻得几乎麻木的手指下意识地、死死地紧握着冰冷刺骨的青铜矛杆。他们的目光越过女墙垛口冰冷的边缘,死死盯住东方那片遥远的地平线。那里一片灰白死寂,除了冬日固有的空旷苍茫,似乎什么都没有。然而,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无形的铁锈味,那是一种拉紧弓弦至极限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每一个呼吸都像是吸入沉重的铅粉。

“伍……伍长,”一个脸庞冻得青白、嘴唇干裂的年轻士兵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呵出的白气瞬间被利风撕碎,“这都……都是腊月里了,鸟兽都钻进窝里……齐……齐人真……真会挑这时候打过来?”他眼中充满了对温暖营房的渴望和对未知血腥的巨大恐惧。

回答他的是一个老兵的厉声呵斥!老伍长那双布满冻疮裂口、粗糙如同百年老树皮般的手猛地攥紧了粗糙的矛杆,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并未回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眯缝着,鹰隼般攫住远方那条若有若无的地平线。“蠢蛋!白活这么大!”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带着冰碴的唾沫星子,那唾沫尚未落地便在风中冻结成小小的冰粒。“睁大你那窟窿眼瞧瞧!看看这城外枯死的草茬!看看那河滩上的泥地!被什么碾得一片稀烂、满是沟壑?除了齐人沉重的车辙,战马铁蹄的印记,还能他娘的是甚?!是神仙搬家?!”他的声音因为寒意和极度的紧绷而扭曲尖利,如同鬼泣。干瘦青筋凸起的手,指着城下那片看似死寂、却处处留下大军调动痕迹的荒野,眼神深处只有经历过无数次搏命厮杀后残留的、深入骨髓的警惕和预见了风暴与死亡阴影的绝望。“等着吧,快了……那帮比狼还狠的齐寇,就喜欢踩着咱们的骨头过年!喝咱们的血暖身子!”他咧开嘴,露出稀疏焦黄的牙齿,笑容比哭还难看。

年轻兵士猛地打了个寒噤,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遍全身。他几乎是痉挛般地攥紧了手中冰冷的青铜长剑,粗砺的剑柄嵌入手心,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凸出泛白,却依旧无法驱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两人再次陷入死寂。城头上只剩下北风在垛口间嘶嚎狂啸,如同无数在边塞冻馁而死的孤魂野鬼在齐声悲嚎。

就在那个冻云欲坠,夕阳如同凝固的鲜血涂抹在冰冷天空的黄昏时分!

“敌——袭——!!!”一声凄厉得几乎将肺叶撕裂的嚎叫,猛然间撕裂了孤城夷仪上空沉重到凝固的空气!那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声嘶力竭而扭曲变调,带着来自地狱最深处的绝望,“东——!东面——!!!黑压压的——!!!”

这一声,如同地狱之门洞开的号角!整个夷仪城瞬间如同浸入了万载玄冰的寒窟,又在下一秒被投入了炼狱的熔炉!

“铛!铛!铛!铛——!”尖锐刺耳的警锣被以最高频率疯狂撞击!急促而密集的嗡鸣如同无数只巨大的毒蜂钻入每个人的脑髓,令人头皮炸裂,浑身汗毛倒竖!所有马道上当值的士兵、轮休被惊起的甲士,乃至城内的居民,如同被无形的巨鞭狠狠抽打,用尽全身力气扑向内侧的垛口!

惨淡如血的残阳余晖映照下,东方那片枯黄黯淡、即将融入暮色的平原地平线上,像大地突然崩裂开来,涌出滔天翻腾的污秽黑潮——无数森严的齐军战车!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两侧是漫山遍野、如同狂蚁般无边无际的齐军步卒!黑色的旗帜连成一片死寂的森林!矛尖戈刃在血色斜阳下折射出亿万点冰冷嗜血的寒芒,跳跃着死亡的火焰!战车扬起的尘埃在风中狂舞,如同巨大无比的、浸透了毒汁的黄褐色魔毯,遮天蔽日地向前铺展、蔓延!那无边的黑色浪潮卷挟着毁灭一切的磅礴气势,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孤悬的夷仪城墙猛扑而来!

“狼烟!升灶!举烟!烽燧!快——!向绛都报信!!”城头最高指挥官的嘶吼早已变调,如同破败的风箱在拉扯,嗓子带着血腥味儿。巨大的烽燧台顶,早已准备好的、浸透了猛火油的巨大柴堆被数人合抱的巨大火把猛地点燃!“轰!”如同巨龙喷吐龙息!赤红色的火焰裹挟着浓烈如墨、厚重得如同实体般的滚滚黑烟,如同一个被禁锢千万年的魔神吐出的带着无尽痛苦和狂暴诅咒的血沫!疯狂地扭动着、撕扯着、咆哮着冲向昏暗苍穹,向着西方——晋国的腹地,向着遥远的国都绛城方向,发出足以焚尽一切的、撕心裂肺的警告!

仅仅一日一夜!孤悬的夷仪城便被齐军深沉的绝望合围。连绵数里的军营将城池铁桶般围住,齐军大营如黑色的恶浪般铺展开来,一直蔓延到视力所及的尽头。篝火在深沉的夜里连成一片浩瀚的火海,在火光的映照下,营盘和旗帜如同深秋的森林,密密匝匝,将孤城彻底隔绝成汪洋中的一座孤岛。城外弥漫着硝烟、马粪以及浓烈的杀气的混合气息。城头稀疏的晋旗在风中悲鸣般摇曳。

夷仪城主将栾祁矗立在城门楼前的城堞边。他年近五旬,身披沉重的青铜鱼鳞札甲,甲叶上沾满尘土与干涸发黑的血斑——或许来自昨日小规模接触战的痕迹。一手扶着腰间那柄家传的、形制古拙却沉重锋锐的宽刃青铜重剑剑柄,另一只手死死抠住冰冷刺骨的城垛边缘。坚硬的夯土砖石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能清晰无比地感受到脚下历经风雨的大地在隐约震动!那不是自然的脉动,是城外数万齐军甲士集结、调动、演练时踩踏大地带来的低沉嗡鸣!如同巨兽沉睡时的心跳,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他的副将,守城都尉郤献,那张年轻却已经因连日紧张和疲惫而显得枯槁的脸庞上,嘴唇紧紧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牙齿深深陷入干裂的唇瓣,渗出一缕极其细微、带着铁锈味的血丝。

“城中尚存可战之卒几何?粮秣、兵械,尤余几何?”栾祁的声音嘶哑如同枯枝在砂石上摩擦。他并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穿透城外浓重的肃杀,落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潮之上。

郤献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因干渴和紧张而艰涩如裂帛:“禀将军,城中现有正卒约二千……城头守备可用……加之城内丁壮,约有三千余人可勉强登城拒敌……弓矢存量尚足,滚木礌石……前些时日抢运上城头,略有积蓄……然……”他话语一顿,仿佛这接下来的字眼带着致命的重量,“……燃城之油……火油……几近告罄……”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这意味着什么,两人心知肚明——那滚烫的、能瞬间浇灭登城之敌凶焰的、如同地狱火流般的恐怖防御武器,其储备已不足以支撑一场真正惨烈的守城血战!这对于在敌军绝对优势下蚁附攻城,几乎是致命打击!

栾祁终于将目光从城外令人绝望的营盘缓缓收回,投向城内。城中的空气凝滞如铅。目光所及,许多原本不是战士的身影已经自发地聚集在空旷的校场和街道上。他们中有身躯精壮、眼神锐利的猎户,有手上布满老茧、脸色黝黑的铁匠、木匠;甚至,还有年迈得几乎拄不住拐杖的老人和少数强压下恐惧、努力挺直纤细腰肢的年轻妇人。一张张或沧桑、或麻木、或稚嫩、或惨白的脸庞,在残月清冷而朦胧的光影下,被巨大的惊恐和对命运彻底的绝望所笼罩。他们手中的“兵器”更是五花八门,如同一个绝望者最后的笑柄——粗糙的木杆上绑着家中割麦的镰刀;从废弃房屋拆下的粗壮房梁削尖而成;更有甚者扛着家中沉重的石磨盘!空气中除了风在低矮屋舍间穿梭的呜咽、远处齐军营寨中沉重而规律得如同丧钟般敲击的刁斗声,只剩下一种浓稠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寂静。夷仪城,如同一片即将被深不见底的怒海彻底淹没的浮萍,正被滔天巨浪一寸寸、无情地拖入深渊,冰冷的窒息感已经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短暂的死寂如同濒死前的痉挛。栾祁猛地深吸一口气,那气涌入肺叶,如同吸入一团冰冷的铁屑。然而,再抬首时,他眼中的迟疑、忧虑、沉重,已尽数被一种绝境中磨砺出来的、带着血碴的冷酷决绝所取代!

“拆——屋——!”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破裂,如同濒死的苍狼在月下发出的最后一声凄厉长啸!这声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炸裂在城头、回荡在死寂的城区上空!

所有士兵和城民都猛地抬起了惊恐而茫然的脸!

“凡木料!房椽!可用作滚木者!凡家中地基所砌青石!可充礌石者!尽数拆下!搬上城头!”栾祁的眼珠因为愤怒和决绝而泛起骇人的血丝,他的手猛地指向城墙下那些低矮拥挤的屋舍!“城破在即!家园若毁,徒留空屋何用?!挡不住贼寇!却能为守城出一份力!都给我拆!一块有用的砖石木料都不许留!”他的眼神如同燃烧的烙铁,狠狠地扫过身边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又隐隐浮现出疯狂气息的脸,“夷仪!”栾祁的声音如同奔雷,再次炸开!“今日以血为墨!以尸为基!以骨为砖!以我辈热血!浇灌此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与贼偕亡!”最后那四个字“与贼偕亡”,如同在濒死的火药桶中投入火星,瞬间引爆了最后仅存的绝望中的一丝血性!带着彻底玉石俱焚的疯狂与暴烈,激荡在孤城上空,也狠狠撞击在每一个人濒临崩溃的心弦!

回应他的,不再是死寂。一股浑浊、粗嘎、破碎不成调却又蕴含着无尽惨烈意味的吼叫声,从那数千个被绝望压迫得早已失去正常嗓音的喉咙里艰难地、又火山般爆发出来:“在——!城在——!”声音嘶哑、低沉、参差不齐,却仿佛被无形的线硬生生拧成一股浑浊压抑的决死洪流!这声音在绝望的孤城中微弱地、执拗地来回冲撞,如同在无边的黑暗里,一群被逼入绝境的野兽仰头向天,发出发自生命本能的最终怒嗥!那是绝命的反抗!是毁灭前的宣告!

巨大而密集的战鼓声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骤然炸开!那声音低沉、雄浑、连绵不绝,如同深藏于九幽地心的洪荒巨兽挣脱了束缚,发出的狂喜咆哮!声浪汹涌激荡,从城外齐军营地深处疯狂碾压而来!城头所有晋军将士只觉得脚下的城墙在伴随着这死亡的节奏而微微颤抖!大地呻吟!紧接着,远处齐军营地方向升腾起无数如同鬼火般密集跳跃的火把!那跳动的光芒瞬间连成一片决堤的熔岩洪流,裹挟着滔天杀意,汹涌咆哮着扑向孤城夷仪的城墙!

“稳住——!准备迎敌——!”守城都尉郤献的嘶吼在震耳欲聋的战鼓与潮水般涌来的呐喊声浪中,如同投入怒海的碎石,瞬间消失无踪!

齐军的前锋,如同钢铁的潮水,举着密密匝匝的巨大橹盾构成的庞大方阵,踏着如雷的步伐,无视着城头稀疏零落的箭矢,已经如同巨大的龟甲阵,缓慢却坚定地逼近了护城壕沟!这壕沟并不宽阔,显然齐军围城多日,早已观察清楚,谋定而动!无数巨大无比、浸透了冰水的草捆被如雨般投入壕中,紧接着是数不清钉制厚实的宽大木板被迅速层层叠加铺设而上!草捆与木板相互摩擦、挤压,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大刺耳摩擦和断裂声!短短半炷香时间,一条条越过冰冷壕沟的通途被强行铺开!

“弓弩手——列——!”郤献的声音撕裂喉咙般吼叫出来,拖出长长的颤音,带着对死亡的刻骨仇恨!

城头上稀稀拉拉的晋军弓弩手们早已将弓弦拉满!粗砺的手指扣在冰冷的箭簇尾部,弓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冰冷的箭簇在城下火把的微光中闪烁着地狱般的幽暗光芒,如同群星坠落,却点满了死神的徽记!

“引火!”几乎在同一瞬间,城头早已准备好的数十处烽燧火种被守卒用颤抖的手、决绝地点燃!火焰腾空!

“射——!”

那一声号令如同地狱恶魔甩出的鞭响!尖利、短促、破空!

“嗖嗖嗖嗖嗖——!”密集到几乎重叠的破空尖啸声,撕裂了浑浊嘈杂的空气!射出的并非寻常的箭矢!而是一根根缠绕浸透了油脂布帛的、在箭杆后部引燃了的——火箭!那一道道燃烧的火线在黎明的昏暗中撕裂开无数道短暂而明亮的死亡之光痕,如同在黑夜画布上泼洒出的、拖着长长尾巴的妖异火蛇!它们疯狂呼啸着,一头扎进护城壕沟里那厚厚铺就的草捆和木排之上!

刹那——不!甚至比刹那更短!

“轰——!!”“噗——呲——!!”如同在干燥的草堆上泼下了火油!刺目耀眼的火焰猛地从壕沟深处腾空暴起!瞬间映红了大半边黑暗的天空!熊熊燃烧的火舌发出噼啪爆响,贪婪无比地舔舐着沾满油脂的草捆与干燥的木排!浓烈的黑烟裹挟着烧灼的焦糊味冲天而起!

一片混乱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壕沟附近猝然响起!那是踏在尚未燃尽或刚刚铺设的木排草捆上、被冲天而起的烈焰瞬间卷入炼狱的齐军前锋士兵!炽烈的火舌如同魔物的舌头,轻易卷过他们身上未完全覆盖铁片的皮甲边缘、厚实的麻布靴履、粗麻布的下裳!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啊啊啊——!!!”哀嚎声扭曲了喉咙!他们滚倒在地,拼命拍打着身上跳跃的火焰,翻滚挣扎着试图扑灭这来自地狱的灼烧,却反而将火引到更多的枯草和同伴身上!惨叫声中,他们很快便一动不动,成为燃烧焦黑的尸体,散发出更加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焦臭味!刚刚铺设的通道,瞬间变成了一条燃烧的火河!

“燃了!烧死这些齐狗!”城头一个刚放下长弓的年轻晋卒目睹此景,忍不住欢呼雀跃起来,被火光映红的脸上充满了扭曲的快意!

然而,紧挨着他的老伍长那张布满风霜沟壑的脸庞,非但毫无喜色,反而像瞬间被凝结的冰霜覆盖!眼神里是极致的恐惧!“蠢货!别瞎叫唤!”老伍长布满冻疮裂口的手死死抓住年轻士兵的肩膀,因为寒冷和极度恐惧而剧烈地发抖。他那浑浊得如同泥沼的眼睛死死盯住城外那片被跳跃的火光和扭曲的烟雾交织的昏暗战场边缘,声音干涩而带着破响:“狗日的大家伙……那要命的……来了!那才是催命的阎罗!”他猛地抬起因反复冻裂而肿胀流脓的手指,艰难地指向壕沟火河更后方的黑暗深处!

烟尘弥漫、火光跳跃扭曲的间隙中,无数巨大的、移动的、黑影轮廓,如同来自冥界的山峦,缓缓地、坚定不移地越过火壕尚未完全燃烧的两侧通道,在地面上碾压出深陷的辙痕,带着令人胆寒的沉重质感一步步逼近!那是什么?所有识得的晋军老兵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那是他们无数次噩梦中重现的恐怖景象——攻城冲车!

这些被命名为“陷城”的庞然巨物,如同钢铁骨架披挂上多层浸透冰冷河水的厚厚生牛皮的狰狞怪胎!巨大而尖锐的顶部如同怪兽的头颅!普通的滚木礌石砸上去,只能发出一声闷响便滑落,毫无用处!在冲车内部,数十名赤膊着上身、肌肉虬结如岩石的精壮齐军死士,额头青筋暴起,口中发出非人般的、整齐而沉重的号子:“嘿——咗!嘿——咗!”他们用尽全身力气,推动着一根需要数人合抱的、粗壮如同攻城巨锤的沉重圆木——那圆木的前端,赫然包裹着尖锐、沉重、闪烁着冷光的巨大青铜撞角!

“轰——!!!”

第一记撞击!沉闷、巨大!如同洪荒巨兽的脚掌重重踩踏在大地的心脏上!裹挟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精准无比、狠狠地砸在夷仪饱经风雨、布满撞击痕迹的厚重城门正中心,那硕大的青铜门环连接处!

城门之后顶着粗壮木桩的数名晋军士卒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狂暴力量透过脚下的城墙、透过沉重的门栓木柱轰然传来!如同一头巨大的石兽撞击!那力量瞬间掀翻了顶在最前面的三个士兵!沉重的撞角顶得城门发出剧烈到极点的呻吟和颤抖!其后巨大的木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如同垂死者颈椎断裂的恐怖“嘎吱嘎吱”呻吟!大块坚硬的木屑如同飞刀般四处迸溅!整个东城门区域都在震动!

“顶住!妈的顶住!加固!上石头!撑住啊——!”守门军官几乎是用撕裂喉咙的声音在狂吼,双眼充血欲裂!更多的晋卒如同发疯的蚂蚁,抱着巨大的条石、更粗的原木、甚至拆下的巨大磨盘石,踉跄着、嘶吼着扑向剧烈颤抖如同随时会破碎开来的城门内侧!他们像要以自己脆弱的血肉之躯,将这扇摇摇欲坠的大门死死堵住!用人墙、石墙堆砌成最后的一道血肉堤坝!

然而,城头!城头防御的士卒们早已被如蝗虫般攀附而上的齐军步卒彻底牵制!齐军如蚁群般的步兵在城下密集如雨的箭矢掩护下,如同攀附巨兽的虱子,抬着无数架比城墙还高的长梯,悍不畏死地扑向城墙!云梯如同在朽木上疯狂滋生的藤蔓,眨眼间就挂满了夷仪斑驳的土墙!无数个黑色的人影如同附骨之疽疯狂向上攀爬!

“礌石——放!”郤献的声音在歇斯底里的喊杀声中几不可闻。巨大的青石被守城丁壮们合力推下,“轰隆隆隆——”沉闷的滚石声如同地狱的碾磨!伴随着令人牙酸心冷的骨肉碎裂的恐怖脆响和撕心裂肺的惨嚎!攀爬至一半的齐军如同秋天的落叶般纷纷扬扬、沉重地砸落城下!

“金汁!滚油——浇!”滚烫的、稀薄的、冒着恶臭白烟的最后一点珍贵油脂热汤被舀起,从城垛的缝隙和专门设置的泼口倾泻而下!劈头盖脸浇在那些刚刚露出狰狞面孔、正欲跃上城头的齐军士卒头上脸上!“嗞——嗤——”伴随着一阵皮肉被烫熟的白烟和刺鼻的焦臭味!惨绝人寰的痛苦哀嚎比任何惨叫都更加钻心透骨!一个个被滚油浇灌的齐兵连人带梯翻滚着惨叫着摔下城墙,砸在下方堆积如山的尸体和痛苦蠕动的伤者之上,引起更大范围的混乱和惨叫!

血!暗红色的、粘稠的、腥热的血如同污浊的油漆,一遍遍泼洒在古老的城墙和冰冷的石地上,在土黄色的墙壁上留下道道迅速发黑凝固的印记。城墙上下成为了一个巨大无比、疯狂运转的血肉磨坊!无论是齐军晋卒,还是被强征上来的丁壮,生命在这无情的磨盘碾压下如同草芥般疯狂消耗!每一步前进或后退,都踏在由新鲜血肉和碎裂的骨骼堆积而成的阶梯之上!夷仪城下,尸骸枕藉,残肢断臂散落,血腥之气浓烈到令人窒息,连深冬的寒风也无法将其吹散!

栾祁就矗立在东城门正上方的敌楼旁。他沉重的札甲已被凝固的血块、滚烫的金汁和冰冷泥土的混合物覆盖,斑驳不堪。每一次沉闷的撞击巨响传来,都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巨大铜锤狠狠地敲击在他的心脏之上,带来一阵剧烈的震颤和钻心的疼痛!那是城门在巨大撞槌下发出濒死的哀鸣!每一次撞击,似乎都耗尽了那两扇巨大门板最后一丝力量。而每一次撞击后短暂的间歇,都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城门之后,是顶门晋兵更加疯狂的嘶吼、负伤者的呻吟和对撞槌下一次来临的无尽恐惧!

突然!一声撕心裂肺、带着哭腔的狂吼打破了死亡的平衡!下城门都尉郤献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了神经,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女墙上,指骨瞬间皮开肉绽!他猛地回头,眼中布满血丝和滔天的绝望:“主将!油……滚油!金汁!都没了!所有的火油!所有的油罐!都……都倒空了啊!!城西还有少量……刚被抬上城头的……也不足支撑片刻了!”那语气,分明已经听到了地狱铁门开启的轧轧声。没有了火油金汁的压制,意味着如同蚂蚁般密密麻麻攀爬登城的齐军士兵,将无法被有效阻拦!后果不堪设想!

栾祁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的眼神早已被血气和杀意浸透得如同浸泡在血缸中的石块。他缓缓地、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拔出了腰间的家传青铜重剑。那沉重冰冷的剑身即使在如此昏暗、火光跳跃的黎明下,也流淌着冷硬如尸骨的光泽。剑脊上倒映着城外那片燃烧扭曲的火光,如同炼狱本身。他的目光掠过城下如同怒海狂涛般的攻城阵线,掠过那些悍不畏死向上蚁附的黑色潮水,最终,落回城内那些已经被绝望挤压到几近疯狂的、瑟瑟发抖却又隐隐透出毁灭气息的百姓丁壮脸上。

他没有回答郤献。他那嘶哑干裂的喉咙里滚动着一种比咆哮更令人胆寒的、如同砂纸摩擦骨骼的声音:

“城内所有人!”他用尽胸腔中最后的力量嘶吼出来!那声音如同厉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拆——房——!”

这一次,命令更加清晰,更加疯狂!“给我把夷仪城所有没塌、尚能拆出东西的屋子!全——部——拆——光——!”

他猛地挥剑指向城下!“正卒不够!民夫上!女人去搬石头!老人去烧开水!孩子去递箭!没有油!就拿木头砖石砸!拿开水烫!拿你们的命去填!”那带着疯狂光芒的眼睛死死盯着一个因为过度恐惧而脸色青白、嘴唇哆嗦得像筛糠一样的门洞军官,“你!就是你!”他染血的重剑几乎戳到那军官的鼻尖!“带着所有能喘气的!拆下来的木头!石块!破瓦片!只要是硬的!全给我搬到城门后面去!堆!给我堆成山!堆成一道墙!城门若被撞破!”栾祁眼中最后一点人色褪尽,只剩下纯粹的、嗜血的兽性光芒!“就用你们的尸体!用拆下来的门板石磨!用你们的骨头!给老子堵死那条缝!只要还有一个带气的晋人!还站在那里!还握得住刀!这条缝!齐贼——休想撞开——!听见没有——!”

那军官被他那疯狂噬人的眼神和话语中的恐怖图景吓得浑身一个哆嗦,脸上肌肉扭曲狰狞到了极致,几乎要哭出来!然而,那比死亡更沉重的压力却猛地将他最后一点退缩踩得粉碎!他喉头发出一声如同野兽被逼到绝境时的绝望嘶吼:“诺——!”然后像离弦之箭般,跌跌撞撞甚至摔了一跤,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带着一小队同样红着眼睛、仿佛只剩躯壳的士卒和城内被彻底点燃求生意志的壮丁,冲向那些摇摇欲坠、早已无人敢居住的房屋……

顷刻间,城内响起了更加密集、也更加疯狂的木材碎裂声、砖墙倒塌声、巨大的石磨盘被撬动的摩擦声!整个夷仪城,彻底化作一座自毁的坟墓!

然而,仿佛是回应这绝望的疯狂!

“轰隆隆隆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大闷响,带着一种结构彻底崩坏的撕裂感,猛然在东城墙一段区域炸开!其声音的恐怖远超之前的任何一次撞击!紧接着,是令人头皮发麻的夯土崩落、墙体倾斜、无数土木结构在难以想象的压力下瞬间分崩离析的、连绵不绝的恐怖崩塌之音!

那一刻!城头上所有人的心脏,都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城——墙——塌——了——!!!!”距离那段被攻城槌反复撞击、又疑似被齐军掘子军暗中掏挖过墙根的城楼角落,有守军撕心裂肺、因极度恐惧和绝望而完全变调的嚎叫穿透了硝烟与嘈杂!“东城墙!西角楼旁!垮塌啦——!!!”

一段丈余宽,如同巨人身上被撕开巨大伤口的城墙段,在内外夹击的重创下,终于支撑不住!如同被蛀空了的朽木般,发出最后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断裂、倾斜、紧接着是惊天动地的彻底坍塌!无数巨大的夯土块混杂着城头守卒的尸体、滚木礌石,如同陨石雨般轰然砸下!浓厚的烟尘如同垂死的巨龙吐息,瞬间冲天而起!遮蔽了那片区域上方的整个天空!

“城——破——了——!!”城外!如同等待这一刻亿万斯年的凶兽!震耳欲聋、混合着狂喜、嗜血和彻底宣泄的齐军嘶吼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战场!响彻云霄!在那烟尘弥漫、断壁残垣形成的巨大恐怖豁口处!早已蓄势待发的、数不胜数的齐军精锐步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踩着下方早已堆叠如山的同袍尸体和守城晋卒的残骸!像决堤的岩浆洪流!滚滚灌入了豁口!长戟短戈在飞舞的烟尘中闪动着冰冷致命的寒芒!夷仪城如同巨人被撕开的胸膛!致命的洪流!顺着这唯一的血肉通道!无情地倒灌进去!

“堵——住——!堵上去——!!”栾祁的双眼瞬间被一片赤红所吞噬!口中喷出的已不再是声音,而是血沫!他早已扔掉手中那柄几近卷刃的家传青铜重剑,不知从何处拾起一柄沾满血污泥泞的战戈!带着身边仅存的几十名满身血污伤痕的亲卫和几十个刚刚抱着木桩石块冲到城根下、已被眼前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却又被栾祁疯狂情绪感染而奋起、手持简陋农具或棍棒的平民壮丁!如同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怀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直扑向那刚刚撕裂开、浓烟弥漫、如同地狱巨口般不断吞入死亡的黑黝黝的恐怖豁口!他们要用血肉之躯、用残存的意志筑成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这已不再是理性的抵抗!而是灵魂深处最后一丝求生之火与毁灭欲望共同催生的、惊心动魄的垂死挣扎!

“堵住啊——!”无数种声嘶力竭、混合着巨大惊恐与歇斯底里暴怒的吼叫声在那豁口前爆发、湮灭!瞬间便被更加疯狂的金属猛烈撞击的铿锵声、利刃划破皮肉脂肪骨骼的沉闷切割声、人体被踩踏挤压到骨头碎裂的恐怖闷响、濒死者的诅咒与无意义呻吟彻底吞噬!

齐军主力的精锐如同一群在血海中嗅到了唯一血腥源的鲨鱼!红着眼睛!疯狂地涌向那个用生命浇灌出的、巨大的血肉磨盘般的死亡豁口!胜利的曙光,终于在无数尸骸之上,透过那个巨大的创口,照射在了每一个齐军士兵的脸上!那光,带着血一般的红色!

“报——!十万火急——!”一声如同泣血杜鹃般的狂呼猛地撕裂了晋国中军大营压抑的沉寂!一名浑身浴血、身被数创的斥候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闯入了巨大的、挂着狰狞饕餮首级的帅帐门内!那身破烂的皮甲被暗红色的血渍浸透板结,散发出浓烈的铁锈与死亡混合的腥臭气息。他左肩一片模糊血肉,似乎是被利戈削去大片皮肉,深可见骨。胸前箭创犹在泊泊渗出粘稠的黑色血液。他几乎是凭着最后一口气爬进大帐,扑倒在地,声音嘶哑破碎,如同漏风的破瓦罐:“夷……夷仪……城破!东面……东面城墙被……齐人攻陷……豁口……宽逾丈余!敌军……敌军正在……涌入巷战!主将……主将栾祁……将军率……仅存之……残余……正……正死战堵口……恐……恐难……支撑……哇!”一口压抑不住的黑血猛然从他口中喷出,溅落在猩红的地毯上,如同在深色丝绒上绽放出几朵狰狞的小花。他身体剧烈抽搐几下,便再无声息,只有那双因极度痛苦而圆睁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帐顶的兽首,残留着对那座血火孤城最后的不甘与眷恋。

巨大的铜质连枝灯架上,数十盏烛火猛地齐齐一颤!帐内光影随之剧烈摇曳变幻,将帅案后端坐的新任晋国正卿、中军元帅荀跞那张苍老而清癯的脸庞切割得明暗不定,如同古庙中的神像。他搭在楠木帅案边缘、按着那份沉重羊皮河东方舆图一角的手指,骨节因骤然绷紧而微微泛白,指肚紧紧压迫在粗糙的皮质上,几乎要将地图按穿。眉头瞬间锁紧,那深刻如同刀刻的眉峰仿佛两条冰冷的铁链绞缠、凝铸!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鸷而锐利如冰锥的目光,在他深邃如古潭的瞳孔深处极快地一闪而过,如同潜藏深渊的毒蛇吐出了猩红的信子,带着审视猎物死亡时的冷厉。然而,这情绪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只荡开极其微弱的涟漪,转瞬即逝。他放在地图上的手依旧纹丝不动,仿佛那来自东境的惊天噩耗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拂过尘土。

“一派胡言!荒谬绝伦!”一声饱含了惊慌、愤怒与难以置信的暴喝猛然炸响!

下军佐范昭子士吉射如被惊雷击中,一步抢出!腰间的环佩因这剧烈的动作发出刺耳的金玉撞击脆响,将他年轻而缺乏沉稳沉淀的焦虑与浮躁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眼前。他英俊但尚显稚嫩的脸上肌肉扭曲,双目圆睁如铜铃,死死盯着地上那个已然气绝的斥候尸身,仿佛要将那令人绝望的噩耗连同传递它的死者一同用目光撕碎!“夷仪!那是拱卫我大晋东疆数十载的雄城!粮秣足支三月!守军皆是我范氏、栾氏之精兵锐卒!城墙坚逾磐石!焉能……焉能一日之间即告陷落?!荒谬!必是此卑劣之人危言耸听!惑乱我军心!意图投敌!当斩!当碎尸万段以儆效尤!”他口沫飞溅,声音因为过度的激动和惊惧而变得尖利刺耳。那枚刚刚悬挂腰间不久、象征下军佐权柄的玉环,随着他胸膛剧烈的起伏而震颤,仿佛他狂跳不安、被骤然撕去一片领地的心。

整个帅帐的空气,因为士吉射的失控而瞬间降至冰点。

“范昭子!慎言!”一个沉稳如山岳的声音如同浑厚低沉的铜钟,在喧嚣的情绪风暴中心骤然响起。上军将赵简子赵鞅并未上前,依旧立在原位。他那玄色绣蟠虺纹的袍服纹丝不动,古铜色的脸庞棱角分明,目光深邃沉静如渊。他并未看士吉射的失态,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足以压制一切躁动的力量感。“斥候,披创浴血,亡命奔袭数百里以求一线之生机。其所负之伤,其所传之讯,岂是空言虚语?东境城垣塌陷之警,若无其事,凭他血肉濒死之躯,岂敢妄言欺世?”他那带着边塞风霜打磨印记的目光缓缓扫过舆图上“夷仪”那个小小的墨点,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看到那座城池正在燃烧的角楼、涌入的黑色潮水和堵在豁口用身体延缓死亡降临的决死之士。他微微向帅位方向拱了拱手,声音清晰有力,如同铁锤敲打在砧板上:“元戎,夷仪既有豁口,凶险无比。齐军主力必如洪流倾泻于一隅,其势已成,沛然莫御。城中残兵,转斗于狭窄街巷,无异螳臂当车!更兼……”赵鞅的话语微不可察地一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低沉,“据往昔军情推演,栾祁其人,性情刚烈如铁,节操重逾泰山!‘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八字,当是其心中死志写照!依末将拙见——”他的目光从舆图上抬起,迎向荀跞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斩钉截铁地吐出结论:“纵使我军倾国精锐轻师急援,此刻……亦已鞭长莫及!徒增折损!于事无补!”

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只余下灯烛火苗不安的噼啪跳跃声,如同敲击在所有人心上的丧钟。空气凝滞得如同即将凝固的铅汁。士吉射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那冰冷如铁的“鞭长莫及”四个字,以及地上斥候那逐渐冰冷的尸体散发出的绝望气息,让他涌到喉咙口的怒火和恐惧,硬生生地噎了回去,化作一缕无法置信的、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脊梁骨窜遍全身。

荀跞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墨玉,缓缓地从地上斥候的尸体上移开,那只按在地图上的手,终于微微抬起,挥了挥。两名亲兵迅捷无声地上前,动作熟练地将那具依旧残留着战场硝烟与血气的躯体抬了出去,地毡上的暗红血渍如同无法抹去的疮疤,刺目地昭示着东境的沦丧。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那份河东方舆图上。那代表夷仪的墨点,仿佛被无形的火焰舔舐燃烧着,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一片沉沦的焦黑。然而,这位历经数朝、在权力漩涡中沉浮了大半生的老人,脸上却并未显露出丝毫痛惜或慌乱。他布满皱纹的手指仿佛不带任何情感,缓缓地、却带着千钧力道,点在舆图上靠近夷仪东南方向、略微靠后一些的另一个用朱砂圈点的名字——寒氏!

“夷仪陷落,已成定局。”荀跞的声音平稳得如同冻结的冰面,没有丝毫刚刚丢失战略要塞该有的波澜。那冷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既失之地,贸然争复,无异驱羊入虎口。徒耗兵力,徒伤锐气,于大势无所裨益。”他的话语冰冷而无情,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着帐内所有将领的心弦。那目光转向舆图上的“寒氏”,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然,此间危局,亦潜藏一击!卫侯那反复无常之徒……”荀跞的嘴角微微向下牵起一个极冷的弧度,充满不屑与洞悉,“素来如墙头之草,依附风势!此刻见我东疆震荡,齐师方炽,必以为晋国疲弱,有机可乘!定受齐侯之鼓噪,蠢蠢欲动!其志不在硬撼我军,而在牵制吾之侧翼,策应齐军!”

他的指尖猛地戳向“寒氏”二字,那力道仿佛要将地图戳穿!“其爪牙所向,必是此地——寒氏!此乃我侧翼要冲,亦是卫人心头多年之刺!然,卫师之袭,不过虚张声势,意在骚扰,所图绝不坚实!”荀跞猛然抬头,目光如电,直射前方:“赵将军!”

“末将在!”赵鞅身形如标枪般挺直,应声踏前一步,抱拳躬身。玄色的袍角纹丝不动,显示出绝佳的定力。

“着你率本部精骑两千!备足干粮、饮水!即刻整装出发!”荀跞的指令清晰、果决、迅疾如风!“放弃辎重!轻兵倍道!星夜疾驰!目标——”他手指如戟,再次重重地戳点在“寒氏”的位置,声音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凛然杀气:“直——插——寒——氏——!”

他的声音在偌大的帅帐中回荡,蕴含着冰冷的杀伐与必胜的信念:“齐军初克夷仪,正沉醉于虚幻胜绩,其锋虽炽,其智必疏!卫师孤军突入我境,自恃齐之强盛,轻敌冒进!待其前锋立足未稳、胆气未坚之时,若骤然目睹你赵氏铁骑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猝临眼前……”荀跞那苍老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极淡、却比万年玄冰更锋利的笑纹,那笑容中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洞察人心后的冷酷算计与对胜利的确信:“其心——必——怯!彼若见势不妙,引军后撤……”他做了一个向后拉扯的手势,“你则顺势断其尾队,痛剿其殿后辎重,斩其手足!务必使之如同断尾之蛇,从此蜷缩不敢复出!若其愚顽不化,胆敢列阵迎战——”荀跞的语速陡然加快,带着一种碾压一切的狠厉,“勿与其缠斗!勿吝惜箭矢!以雷霆万钧之力!重矛!冲阵!碾过去!只管——痛——剿!杀他个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直到杀得卫灵公……”他几乎是咬着牙根,一字一顿地吐出最后五个字,如同用冰冷的刻刀凿进历史:“心——痛——欲——裂——!”

这蕴含着无穷力量与意志的命令轰然落下,仿佛为即将驰骋的猛虎注入燃烧的灵魂!

“喏!”赵鞅抱拳躬身,其应诺之声短促而蕴含千钧之力!那深邃的眼眸中,瞬间爆发出鹰隼锁定猎物般的精光!没有任何犹疑,更无丝毫质疑,这位以沉稳坚毅着称的赵氏宗主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向帐外走去!厚重的、绣着繁复玄鸟图腾的帐帘被他一把掀开!初冬凛冽刺骨的寒风瞬间如同决堤的冰水般灌入温暖的帅帐!烛火剧烈摇曳,光影在荀跞冰冷的脸庞和士吉射失魂落魄的表情上疯狂跳跃!赵鞅那高大挺拔、如同山岳砥柱的背影在帘幕落下的瞬间消失于呼啸的风雪与无边的黑暗之中!在他身后,只留下那如幽灵般明灭的光影尾迹,以及中军大帐内更加死寂、更加沉重的僵冷空气。东境的烽烟虽已不可逆地燃起冲天烈焰,但在更远的方向,另一道更加锐利、更加致命、如同淬炼过冰火的精钢箭矢,已然离弦!目标——寒氏!晋国的怒火,正以另一种方式,咆哮着向侵犯者扑去!

当夷仪城头染血的断剑尚未冰冷,当城下堆积如山的尸骸仍在散发着最后的血腥气之时。

数百里之外的黄河南岸,齐军巨大而严密的临水营地中,弥漫的却是胜利的喧嚣与刺鼻的酒精气味。远离那一片修罗场般的焦土,一座临河临时搭建的观礼台赫然矗立。台高三丈,以坚实的巨木为基,顶覆猩红锦幕,垂挂彩绣。观礼台前,河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拂,却无法扑灭台上弥漫的狂热。

齐景公身披一领火焰般耀眼夺目的赤色大氅,迎风立于高台边缘,须发虽已花白,在凛凛风中飘拂,眼中却燃烧着年轻人般的豪情与睥睨之色。他眯着眼,远眺着前方那片在血色夕阳余晖下只余残破轮廓的夷仪城垣,那片象征着他毕生耻辱得以洗刷的废墟,如同最甘醇的美酒,让他感到浑身每个毛孔都在舒坦!数十载沉埋的阴霾仿佛被这胜利的狂风狠狠撕开,灌入滚滚滔天的烈焰!

“…………启禀君上,夷仪城东面城墙业已彻底摧毁!破口之宽,数骑并进亦无阻碍!城中虽有零星残兵负隅固守于阡陌深巷,恰如困在铁笼中的疯犬,狂吠撕咬,不过是垂死挣扎!我齐军锐士!”国佐那洪亮的声音带着铁与血的铿锵,在齐景公身后响起,他那魁梧的身躯如同山岳般拱卫着国君,甲叶在夕阳下闪烁金属光泽,“个个争先,踏尸登城,无不以一当十,视死如归!君上!这座如同毒刺般卡在我大齐咽喉六十余载、令我等寝食难安、梦魇不断的骨鲠!今日!被我大齐雄师亲手——拔——除——!”他那满是战火熏燎痕迹、写满刚毅的脸庞因激动而涨红,声音如同奔雷,震撼着高台上所有人的心旌。“晋人——”他猛地一指西方,带着无尽的轻蔑与痛快的宣泄,“亦不过……徒有其表的土鸡瓦狗耳!”

齐景公猛地一个旋身!赤色大氅带起一片如血的劲风!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因这巨大的、积淀了毕生渴望终于实现的狂喜而舒展、放光!那积攒数十年压抑终于一朝倾泻的快感,让他感觉如同年轻时策马扬鞭般充满了力量!

“好!好!甚好——!”齐景公声震如雷,如同洪钟大吕撞向四方!他眼中再无半分浑浊,精光如电!“大齐的锋芒既出,便当染尽晋虏之血,屠其城,焚其野,以雪前耻!夷仪一陷,那晋国的智氏小儿与那刚死了爹、乳臭未干的范家娃娃之流!此刻必定在其大营之内,惊惶失措,如坠冰窟!如坐针毡!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他发出连串畅快淋漓、震耳欲聋的狂笑,那笑声如同滚过苍穹的雷声,在河风与残留的血腥气息中回荡不息,带着君临天下的王者气概!“天下诸侯当知,自庄公含恨以来,这天下,谁才是真正的主宰?谁才是拨动乾坤风云之手?唯我——大——齐——!哈哈哈哈哈——!”笑声如同狂风卷过松林,久久不息,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数十年来第一次如此酣畅淋漓的征服与骄傲!

他龙行虎步,跨前数步走到高台最边缘,目光如炬,扫视着台下那片广袤无际、正在火把照耀下紧张而高效地清理战场、清点缴获、收治伤员、重整队列的庞大军营。那股因大胜而激荡昂扬的士气冲天而起,如同实质化的火焰在每一个齐军将士眼中燃烧!他的声音因为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睥睨天下的豪情而显得洪亮异常,如同天神在云端宣告:

“传——寡人旨意!”声音如同滚雷,压过了一切喧嚣!

“凡今日战场之上,斩获晋贼军将首级者!无论出身,擢升——三——级——!赏——良——田——百——亩——!”

“凡身先士卒!率先攀上夷仪城垣!先登夺旗之锐勇士卒!赐——金——百——镒——!”

“凡今日参战之三军将士!无论斩获多寡,皆按功赐钱帛、锦缎!”

“另——!”他故意拔高音调,拖长了声音,让台下万千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息以待这最终的、如同神赐的恩赏!“将寡人御用之‘青阳’美酒——尽数!搬出!赐予——万——军——将士!今夜——!寡人要与尔等同饮此——胜——酒——!不醉——不——归——!”

“君上万岁——!大齐万岁——!”这如同海啸山崩、足以撕裂天空的无尽狂热欢呼,瞬间从齐军大营的每一个角落冲天而起!如同燎原的烈火,点燃了数万人澎湃的热血!声浪排山倒海般冲击着对岸那片沉入无边黑暗的河内土地,仿佛要将那片土地连同其上所有晋人的胆气一同碾碎!

就在齐景公的御酒正被兴奋的军卒们撬开泥封,馥郁的酒香开始弥漫齐营,醉意即将升腾的同一时刻。

卫国都城濮阳,卫灵公的宫殿里却还维持着一贯的奢华与慵懒。暖阁内,兽炭在精致的麒麟炉内燃得正旺,熏香缭绕。卫灵公斜倚在柔软的锦茵之上,有些神思不属地把玩着一柄玉如意。直到内侍躬着身,脚步轻而急促地趋至近前,将一份尚带有寒气的羊皮筒呈上,低声在他耳边急促禀报时,他才像是猛然间注入了鸡血!

那羊皮筒中,正是记载着夷仪大捷的飞报!

“嘶——”卫灵公猛地抽了一口长气,如同被无形的线绳拉扯,霍然坐直了身子!眼中原本浑浊怠惰的光芒瞬间被一簇巨大的、混杂着贪婪与狂喜的烈焰所取代!他几乎是扑向那张铺在面前紫檀云母大案上的巨大晋国舆图,那代表着齐国版图的朱砂印记正如同烧红的烙铁般刺眼!“寒氏”那两个字,则在晋国东境线略微向卫国一方突出的位置,如同黑夜中一颗诱人的珍珠,闪着令人心动神驰的光芒!

“好!好!苍天开眼!”卫灵公拍案大叫,花白的胡须因为急促而粗重的喘息而剧烈抖动着,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猛地戳在“寒氏”的名字上,指尖用力,几乎要将那两个字抠下来!“齐侯果然神威!克夷仪,破晋东疆铁幕!那晋国小儿辈智跞、士吉射之辈,乳臭未干,骤遭此霹雳重击,此刻必然丧魂落魄!焦头烂额!首尾狼顾!自顾不暇!此时不取,更待何时?!正是我大魏……我大魏……”他一时忘情,几乎将先代国名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口误,略显尴尬地咳嗽一声,但眼中的灼热光芒丝毫未减,“正是我卫国!一雪前耻!收复数代以来被强晋步步蚕食之故土的——天赐良机!!”

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澎湃欲望!那一直盘桓于心的扩张野心如同破堤洪水般奔涌!他猛地从锦茵上站起身,带着一股迟暮之年少有的狠厉与决绝!那枚镶金的玉如意被他随手丢弃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传公孙拔!”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目光锁定着舆图上的寒氏,那小小的地名仿佛正在对他招手!

数日后,一支打着鲜明“卫”字玄鸟旗号的军队,便悄无声息地绕开大道,踏上了晋国东疆属于卫国传统势力范围边缘、如今却被晋国强占的“寒氏”郊野的土地。卫军主将公孙拔,是卫灵公的亲信宗室,素以勇悍着称,却也带着几分宗室子弟的骄矜。他奉严令,以“策应”齐国对晋作战为名,实则是想趁晋国“焦头烂额”之际,从这块盘踞已久的肥肉上狠狠撕咬下一块来!他们避开正面,选择了一片背靠小山坡、面朝缓坡的开阔地扎下营盘。

此刻,是这支卫军前锋踏入晋境的第二个黎明破晓前。

天空刚刚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微弱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冬日厚重的灰色铅云,为大地铺上一层冰冷的死灰色。凛冽的寒意如同无形的蛇,钻进卫军辕门内外值夜哨兵的皮甲缝隙,将他们的四肢冻得僵硬麻木。辕门两侧高耸的木制望楼上,值夜的士兵裹着厚厚的皮裘,依旧冻得瑟瑟发抖。营区内,昨夜点燃的篝火大部分早已熄灭,只余下几堆残烬在冰冷的空气中苟延残喘地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和微不足道的热量,忽明忽灭。

万籁俱寂,只有风声掠过枯枝的呜咽和远处偶尔一两声寒鸦的啼叫。然而,就在这时!

一种奇异的、低沉的、由远及近的嗡嗡闷响!如同从大地深处、从冻土的裂缝中钻出来的奇异震动!开始隐隐传来!

辕门旁望楼上一个正缩着脖子、眼皮直打架的老兵猛地一个激灵!被冻得通红肿胀的眼睛疑惑地睁开,茫然地望向死寂的东方!地平线依旧灰蒙蒙一片,似乎什么也没有。

“伍……伍长……”望楼下另一个年轻卫士正用力跺着脚,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冷,也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布满了骇然!“地……地在动!地在震动!”他惊恐地低头看着自己脚下那层覆盖着薄薄白霜的土地,冰层正在发出细微的碎裂声!更远处,在那片灰白模糊的地平线与晦暗天空的交界处……

仿佛是一道由地狱冥铁打造的锋刃骤然切割了天地!

一道闪烁着冰冷死亡光泽的钢铁细线,刺目地!毫无征兆地切开了灰蒙蒙的黎明原野!

望楼上老兵的瞳孔因为瞬间的极度惊骇而骤然收缩如针尖!要从喉咙里蹦出来——那是……

“晋……晋人的……战车!!”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却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如同金属刮擦!借着那初露的、极其微弱的天光,他已经能看清!是无数涂着赭红底色、边缘镶嵌着青铜锐角的晋军驷马战车!正排成锋利的冲击楔形阵!马蹄踏碎冰霜和枯草!车轮滚滚碾过冻土!驭手身体前倾,如同开弓的满月!长鞭如同魔鬼的触须在空中高高扬起!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卷动着漫天尘烟的滚滚车阵两侧!如同汹涌爆发的黑色熔岩!是无边无沿!沉默如山!却又带着毁天灭地气势奔腾而来的晋国步卒!密集如林的长矛戈戟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寒芒!如同一片无边无际、蓄势待发的荆棘钢铁丛林!疯狂地吞噬着整个冰冷的地平线!一面巨大无比、底色玄黑、中间赫然刺绣着一个斗大如猛虎出柙般古篆“赵”字的帅旗!在疾驰翻卷的车尘中如同引路的魔神旗帜!猎猎狂舞!

“敌——袭——!晋——!晋人铁骑——!天杀来了——!!!!”望楼上那名老兵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破开胸膛般发出凄厉得足以撕裂地狱的尖啸!这声嚎叫如同点燃了整个火药库!

死寂的卫军营地瞬间炸开了!

惊怖至极的狂叫、金铁无措的撞击、皮甲束带被慌张撕裂的嘶啦声、军官又惊又怒的咒骂、兵刃胡乱挥舞或从手中坠地的清脆响声……瞬间交织成一锅沸反盈天的毁灭前奏!无数士兵如同无头苍蝇从低矮的牛皮营帐中惊恐冲出!许多人甚至连衣袍都未穿戴整齐,只能胡乱地抓起身边的兵器——弓箭、长矛、甚至削尖的木棍!恐慌如同最烈的瘟疫以闪电般的速度席卷了整支军队!秩序荡然无存!所有人都本能地向辕门栅栏之后、向营帐之间、向任何可以稍作抵挡的障碍物后龟缩!试图在那片压顶而来的乌云中找到一丝遮蔽!

“鸣金——!结阵——!快——!列——!拒——马——!!”卫军主将公孙拔在亲兵簇拥下冲出帅帐,铠甲半束,头盔歪斜,目眦尽裂!他挥舞着佩剑,声嘶力竭地吼叫,试图收拢如同受惊羊群般乱撞的士兵!但太晚了!巨大的恐慌早已像决堤的洪水彻底冲垮了这支部队最后一点组织!面对赵鞅精心设计、蓄谋已久、以雷霆万钧之势发动的奔袭冲锋,仓促之间,连最基本的防御阵型都成奢望!

晋军的战车群!

如同劈开朽木的无情巨斧!

冲在最前列的重型锐角冲车,在驭手凶悍的鞭策与嘶吼中,毫无减速!

“轰隆——哗啦——!”裹挟着摧枯拉朽的恐怖力量!

径直撞向卫军辕门那尚未完全合拢的粗壮包铁横木和支撑的木柱!

惊天动地的撞击声伴着木料刺耳的断裂爆响!那看似坚固的辕门在令人牙酸的呻吟声中瞬间被撞得四分五裂!破碎的木屑、断裂的铁件如暴雨般激射!沉重的车体蛮横无比地犁开豁口,战马在嘶鸣中被车辕牵引着,狠狠地碾踏着被撞翻、来不及躲避的卫军士兵的惨呼,突入营寨深处!

“杀——!!”就在这混乱撕裂卫军心神的瞬间!赵鞅那沉稳如山岳,却又蕴含着炸雷般爆发力量的军令声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这片混乱营地的上空!他本人亲乘一辆由四匹漆黑骏马牵引的重型青铜战车,左手控缰,右手紧握一口寒气森森的青铜阔身长剑,剑锋稳稳指向卫营核心那面最大、最为显眼的“公孙”帅旗!他的战旗所向!便是晋军兵锋的飓风眼!

轰——!!!

如同点燃了早已准备好的火药桶!沉默冲锋的晋军步卒在这震天军令的召唤下!如同压抑了千万年的火山骤然喷发!无数条喉咙里爆发出足以撼动天地的狂野吼杀!“杀!!!”那狂吼汇成一片席卷万物的怒海狂涛!卷挟着冰冷的杀气与复仇的烈焰!以无可匹敌的绝对气势!凶猛地灌入被自家车兵瞬间撕裂的巨大营门豁口!兵刃无情劈开皮肉脂肪!利刃切割骨骼的沉闷断裂声!濒死者发出短促绝望的惨嚎!被驱赶践踏如同无头苍蝇的士兵发出非人般的哀嚎求饶声……无数惨烈的声音瞬间汇聚成一片只属于屠杀的、冷酷混乱的地狱乐章!晋军重装步卒如同绞肉机般推进!铁骑纵横驰突,践踏着失去军阵庇护的卫兵!矛刺!戈挑!剑劈!冷酷!高效!如同农夫收割秋麦!寒氏郊原!这个本应平静的冬日清晨!在短短片刻之间!化为人间屠场!鲜血将冻土浸透成一片恶心的暗红色泥泞!

远方!那杆象征着卫国大军尊严的主帅公孙拔的赤色玄鸟大纛旗杆,在晋军战车冲击与步卒冲击的混乱浪潮中被凶悍地砍倒!沉重的旗杆带着巨大而华丽的旗幡轰然倒地!瞬间被汹涌的铁流与纷乱的脚步彻底吞没!漪都未曾泛起……

天色渐明。齐军柏寝台上酒香弥漫,气氛愈加热烈。觥筹交错之间,齐景公的脸上已泛起酣畅的酒意红光。此刻,一名亲随内侍脚步轻快如风地趋至御座之侧,躬身捧上一份由精悍骑士刚刚快马送达、尚沾着露水寒气的精致加密竹筒奏报。

齐景公带着胜利者特有的得意与慵懒,随手接过竹筒,拔去蜡封的塞子,抽出了里面卷束得极为紧致的帛书。他眯着醉眼,目光快速扫过上面一行行用锋利刻刀凿出的、刚劲有力的墨字。他的嘴角,那份畅快的弧度越来越大,仿佛奏报上所写的每一个字都在强化着他的万丈豪情!最后,他竟是忍不住猛地一拍几案!镶金的犀角酒杯被震得跳起!他朗声大笑!随之发出清越的交鸣:

“妙!妙哉!赵鞅!赵简子!真乃当世虎臣!用兵如神!疾如风火!”他声音洪亮,充满了激赏之情,仿佛在赞扬自己最为骁勇的爱将!“寒氏卫夷报捷!那不知天高地厚、意图趁火打劫的卫灵公……”齐景公的语气陡然转为极度的戏谑与嘲讽,如同在描述一只愚蠢撞树的兔子,“……果然派出偏师袭扰晋国侧翼!呵呵!自取其辱!赵简子仅率两千轻锐精骑!昼夜兼程!疾如星火!如同神兵天降突至寒氏城下!卫军前锋营寨形同虚设!触之即溃!连其主帅公孙拔的华丽车驾都被我军缴获!哈哈!痛快!痛快!”他随手将那份传递捷报的精美帛书递给侍立在一旁的国佐,脸上绽放着不加掩饰的、如同正午骄阳般的得意光辉。

国佐恭敬地接过帛书,目光快速扫过,脸上也露出一丝会心的笑意。帛书上清晰地书写着赵鞅如何奇袭、卫军如何崩溃、如何缴获车驾等具体细节。

齐景公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酒气混合着他的豪情喷薄而出:“卫灵公这老匹夫!几十年了还是这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堪大用!此番偷鸡不成蚀把米,怕是回到濮阳,要躲在寝宫里气得好几日吃不下饭喽!哈哈!”他畅快大笑,仿佛已看到卫灵公那张气急败坏的老脸。“罢了罢了!”他用力一挥手,将这点小小的“插曲”彻底抛开,豪情万丈:“他那点微末兵卒,本就无足道哉!徒添笑料而已!夷仪!我们的夷仪!才是今日真正的辉煌!那面浸透我大齐勇士热血的战旗,已牢牢插在了晋国的城墙之上!此乃震动天下,足令列国侧目的首功!”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无比炽热与迷醉,眺望着远方虽看不清、却在想象中燃烧着胜利火焰的夷仪轮廓。这光芒将他心中一切阴影都驱散了干净!卫侯那点小小的挫折?不过是投入熔炉的一颗微不足道的火星!瞬间便被他心潮澎湃、更为宏大的雄图霸业之火彻底吞没!

天下棋局,他齐侯姜杵臼,如今终于执掌了最大的先手!捏住了棋盘上那颗光芒万丈、足以定鼎乾坤的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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