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怵站在原地,脚下仿佛生了根。他仰起头,企图看透这漫长的岁月,与记忆中的那个少年遥遥相望。
单薄的脊背,宽松的短上衣,清隽的身形。恰有风过,吹开那人额前的发丝,露出一双冷锐的眼睛。
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那个午后,爷爷躺在摇椅里,蒲扇一晃一晃的,看着江榭:“小榭,你的眼睛和别的小孩不一样。”
那时的宁怵坐在小凳上,悄悄勾起嘴角,仿佛被夸奖的是自己。他隐晦地用馀光打量江榭,视线却只敢停留在对方削瘦的下颌
忽然。
眼前被一张放大的脸占据。
江榭凑到他面前,疑惑地歪了歪头。那双冷淡的蓝灰色眸子清淅地映出宁怵漆黑的瞳孔,嘴角难得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你想看我就直接看。”
宁怵缓缓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能轻易地在他记忆里留下独一无二的印记。
有着超越同龄人的冷静,见不得欺负弱小的行为。即使背着家里留下的高利贷这个包袱,依然争气地门门功课拿到第一。
那时雨花巷的长辈们常常挂在嘴边这么一句话:
“你看看人家江榭,再看看你。”
那时的宁怵年纪虽小,却也并非不知事。某天,两人并肩坐在比他们还高的水泥管上。
那天和今天一样无风,树影婆娑,将两个少年的影子温柔笼罩在一起。书包随意放在地上紧靠在一起,高处的他们也肩挨着肩坐。
宁怵侧过头,目光细细描摹过江榭高挺的鼻梁上,最后落在他总是紧抿的唇角。
那是他第一次在江榭脸上看到如此外露的情绪。江榭久久地望着远处城市的轮廓,过了很久才轻声问:“宁怵,你觉得我聪明吗?”
“恩!”宁怵捏着衣角,苍白的皮肤在阳光下几乎透明。他小心翼翼地描摹着对方的轮廓,“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做什么都是第一名。”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藏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偏执,虔诚得仿佛江榭是他此生唯一的信仰。
他太笃定了,以至于江榭都被此惊到,微微侧身。
从这个角度,宁怵能清淅地看见他黑发下浓密的睫毛,在眼睑投下浅淡的阴影:“你对我太盲目了。”
宁怵摇头。
那句“你是我眼中最特别的存在”,终究还是止于喉舌。
江榭故作轻松地叹了口气,抬手挡住刺眼的阳光,眯起一只眼:“你说,如果我真的这么聪明,要不要去那边赚钱?”
宁怵的眸子骤然暗沉,周身散发出冰冷的怒意。
那边。
他死死盯着远处高耸林立的建筑群,第一次在江榭面前沉下脸,严肃地扳过他的脸:“不许看那边,也不准想。”
苍白的肤色衬得他的眼睛愈发幽深,在日光下透着一股寒意。他执拗地,一字一顿地说:“你要留在学校读书。你不在的话,我就要抢走你的第一了。”
江榭笑了:“难道你不想当第一吗?”
宁怵垂下头,捧着江榭脸的手不自觉地微微用力,像潮湿阴暗的菌菇固执地躲在阴影里:“不想。你只要让我跟在你后面就够了。”
“那你也不能跟着我一辈子。”
“为什么?”宁怵松开手,无意识地攥紧衣摆,目光落在地上紧紧靠在一起的两个书包,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执念。
“我们是朋友,当然要在一起一辈子。”
“好。”
江榭似乎终于从低落的情绪中抽身,瞥了眼格外认真的宁怵。随即利落地撑着水泥管跳下去,漫不经心地勾起书包带子斜挎在肩上。
凌乱的黑发垂在后颈,普通的蓝白校服勾勒出清瘦的腰身。他朝空中高高扬起冷白的手:“走了,回家。”
宁怵第一次坐在高处俯视江榭,出神地想:自己在他眼里,到底是什么模样?
片刻后,他也学着江榭的样子纵身跃下,捡起倒在地上的书包,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背影。
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一步距离。
……
如今看来,江榭是对的。
宁怵确实不能跟在江榭身后一辈子。
此刻,宁怵望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他一步步走近,站到江榭只需低头就能看见的位置。
“江榭,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他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斗。
江榭没有回答,只淡淡地反问:“你呢?”
宁怵别开脸,利落地翻上水泥管,挨着江榭坐下。姿势依旧,却早已物是人非。
“生日快乐,宁怵。”江榭望向远前方,声音很轻。
宁怵沉默片刻,放在裤袋里的手轻轻摩挲着什么:“对不起,江榭。”
今天是六月十五日,被深深打上烙印的一天。
是爷爷的忌日。
是宁怵的生日
也是他们分别的日子。
那天潮湿的水汽仿佛又迎面打来,灰蒙蒙的细雨绵绵不绝,好象要把整个雨花巷淹没。
他回到家,看见昏暗的客厅里坐着一群衣着考究的陌生人。衬衫毕挺,皮鞋锃亮,昂贵的皮包随意放在客厅斑驳的旧木桌上。刚出院不久的爷爷局促地坐在他们对面。
听到开门的声响,所有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
“你就是宁怵吧?”为首的男人上下打量着他,就象是审视商店货架上的物品,语气里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我是你父亲的助理,来接你回京城宁家。”
宁怵下意识退后一步,眉头紧皱:“我不回。”
男人象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目光挑剔地扫过外面狭小的院落:“你知道京城是什么地方吗?”
不等他回答,男人便自顾自地说下去:“你见过雨花巷对面的高楼吧?京城的楼,比那里高得多。”
爷爷猛地咳嗽起来,佝偻的脊背弯得更深。他眼神复杂地看着孙子:“小怵,他们不是坏人,你……你跟他们走吧。”
宁怵厌恶极了宁家这副嘴脸:“不要。”
宁爷爷颤巍巍地走到宁怵身边,枯瘦的手紧紧抓住他的衣袖,压低声音:
“小怵,在这里,爷爷给不了你更好的。我这把老骨头……撑不了多久,你马上就要到关键时期,别任性。”
宁怵死死抿着唇,沉默地扶爷爷坐下后,恶狠狠地瞪向那群傲慢的城里人:“我不会跟你们走的。”
那个当年抛下他和母亲的男人,毫不尤豫地娶了豪门千金。如今母亲去世多年,却又假惺惺地要接他回去,谁知道安的什么心。
外面轰地响起一声雷,雨下得更大了。
宁怵发疯似的冲出家门,沿着爬满绿藤的老墙奔跑,冰凉的雨水混着脸颊的湿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
见江榭。
他现在就要见到江榭。
他径直跑向雨花巷12号,推开虚掩的院门,隔着朦胧的雨幕嘶喊:“江榭——”
脚步猛地顿在原地。
漆黑的瞳孔通过细密的雨帘,看见院落中那道熟悉的身影。
江榭垂着头站在雨中,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发白,冰冷的水珠顺着锋利的下颌线缓缓滑落。
那时的宁怵并没有意识到——
那不是雨,是江榭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