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作社仓库的院子里,午后的太阳把地面晒得发烫,空气里飘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三台备用发电机并排摆在墙角,王建国蹲在中间那台旁边,手里攥着扳手,正拧发电机侧面的螺丝,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满是油污的工装裤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两个年轻学徒蹲在旁边,小张(20岁,刚从城里电子厂回来)手里捧着零件盒,里面的螺丝、垫片摆得歪歪扭扭;另一个学徒小李则拿着抹布,笨拙地擦着发电机外壳上的灰,时不时偷瞄王建国的动作——他俩以前只碰过电子厂的流水线机器,从没拆过这么大的发电机。
“小张,把 12号扳手递我。”王建国头也没抬,手指在发电机的螺丝上敲了敲。
小张慌慌地在零件盒里翻,把几个扳手都拿出来比对,半天没找到:“王师傅,哪个是 12号啊?”
王建国停下手里的活,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急着说,而是拿起一个扳手递过去:“看扳手柄上的刻字,‘12’就是,以后干活先认清楚工具,跟你在电子厂认零件一个理。”
小张接过扳手,脸有点红,赶紧蹲下来帮着递到王建国手里。院子门口传来脚步声,赵峰扛着一捆废旧铁皮走进来,铁皮上还沾着水泥印——是从村里刚拆的旧房子里收来的,李铁匠跟在后面,扛着工具箱,里面的锤子、剪子叮当作响。
“老王,铁皮找着了,李师傅也来了。”赵峰把铁皮放在墙边,抬手擦了擦汗,袖口蹭到额角的灰,倒显得更接地气了。
王建国直起腰,捶了捶后背:“正好,发电机的机芯快拆出来了,就等铁皮箱了。”
李铁匠放下工具箱,打开来露出亮闪闪的剪子:“赵总,你说的烘干箱尺寸,我记着了——长一米二,宽八十,分三层,对吧?”
“对,每层留个通风口,热风能串进去。”赵峰蹲下来,指着铁皮比划,“你先剪个大概形状,边角磨圆点,别划手。”
说着,赵峰伸手去搬一块铁皮,想帮着递到李铁匠面前。没想到铁皮边缘没磨过,锋利得很,刚碰到就划了道口子,血珠立刻冒了出来。
“赵总!你手破了!”小李眼尖,赶紧喊了一声。
赵峰低头看了看,伸手在衣角上蹭了蹭血,满不在乎地笑:“没事,小口子,干活哪有不蹭破点皮的。”
李铁匠赶紧从工具箱里翻出块布条,递过去:“咋能没事?这铁皮上有锈,得包上,别感染了。”
赵峰接过布条,随便绕了两圈系上,又伸手去搬铁皮:“赶紧弄,争取傍晚能试运转。”
李铁匠没再劝,拿起剪子开始剪铁皮。“咔嚓咔嚓”的剪铁声,混着王建国拆发电机的扳手声,在院子里响起来,倒有了种热火朝天的劲儿。
太阳往西斜的时候,发电机的机芯终于拆了出来。王建国擦了擦手上的油,指着机芯上的出风口对小张说:“等会儿把铁皮管接在这,热风就能顺着管子进烘干箱,你先把线路理一理,别接错了。”
小张点点头,拿着螺丝刀凑过去,手指有点抖——他在电子厂只接过细小的电线,发电机的线路又粗又乱,看着眼晕。小李站在旁边,想帮忙又不敢上手,只能看着小张一点点把线往接线柱上拧。
“嗡——”
突然,发电机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接着接线柱那里冒起了火星,吓得小张往后一躲,手里的螺丝刀“哐当”掉在地上。
“咋了咋了?”赵峰和李铁匠赶紧跑过来,赵峰先伸手关了电源,火星才灭了。
小张脸都白了,低着头小声说:“我我好像把线接反了。”
王建国走过去,捡起地上的螺丝刀,没骂他,反而蹲下来指着接线柱说:“你看这两个接线柱,一个标着‘进’,一个标着‘出’,就像咱种麦子的垄,得顺着方向种,反了就长不好,机器也一样,接反了就冒火星。”
他拿起螺丝刀,一点点把错的线拆下来,重新接:“你过来看着,我教你——先把线剥出一厘米的铜芯,绕在接线柱上,拧螺丝的时候要拧紧,不然接触不良还会冒火星。”
小张凑过去,眼睛盯着王建国的手,慢慢跟着学。赵峰站在旁边看着,没说话——他知道,乡村里的手艺,都是这么手把手教出来的,急不得,得给年轻人试错的机会。
傍晚的时候,第一台烘干机终于拼好了。铁皮焊的烘干箱摆在发电机旁边,一根粗铁皮管把两者连起来,箱子上还留着李铁匠没来得及磨平的边角,透着股“土造”的实在。
赵峰从仓库里抱来一筐湿麦——是中午从张大爷家麦田里割的,还带着潮气,捏在手里发黏。他抓了一把,从烘干箱顶部的开口放进去,然后对王建国说:“老王,开机器试试。”
王建国按下开关,发电机“嗡嗡”转起来,热风顺着铁皮管往烘干箱里送,箱子侧面的通风口冒出淡淡的热气。大家都围着箱子,没人说话,连小张都忘了刚才的紧张,眼睛盯着箱子,等着看结果。
半小时后,王建国关掉机器,赵峰走过去,打开烘干箱的门,伸手抓出一把麦子。
麦粒在手里沙沙响,干爽得很,再也没有之前的黏腻感。赵峰笑着把麦子往王建国手里塞:“老王,你这手艺,比城里卖的烘干机还好用!你摸摸,这麦子烘得刚好,不焦不潮。”
王建国接过麦子,放在掌心搓了搓,麦粒蹦跶着,带着阳光的温度。他抬头看了看天,夕阳把云彩染成了橘红色:“明天就能用这机器烘麦子了,等另外两台也改好,就算下雨,咱也不怕了。”
小张也凑过来,抓了把麦子,脸上露出笑:“王师傅,刚才是我太急了,以后我一定仔细看线路。”
王建国拍了拍他的肩膀:“知道错就好,下次干活慢点心,比啥都强。”
李铁匠收拾着工具箱,也笑着说:“我明天再把另外两台的铁皮箱焊好,保证不耽误事。”
赵峰看着眼前的烘干机,看着围在旁边的几个人,心里踏实得很。风从院子门口吹进来,带着麦秸秆的清香,他知道,有了这几台“土造烘干机”,清河县的麦子,总算有救了。
远处,村里传来晚饭的炊烟味,有人喊着“回家吃饭喽”,可院子里的几个人,却还围着烘干机,商量着明天怎么安排烘麦子,声音里满是盼头。第 4章:高启盛的“农机地图”
合作社办公室的窗户开着,傍晚的风灌进来,吹得桌上的草稿纸沙沙响。高启盛坐在电脑前,后背抵着旧木椅,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屏幕光映在他脸上,把黑眼圈照得格外明显——从中午接到赵峰的电话,他就没离开过这台电脑,连晚饭都只啃了个凉馒头。
屏幕中央是一张“邻县农机调度表”,背景是清河县周边 5个县的简易地图,不同颜色的小点在地图上闪着:红色是已被预定的收割机,蓝色是闲置的,其中临县农机站的位置,三个蓝色小点格外显眼。
“终于连上了。”高启盛揉了揉眼睛,点击其中一个蓝色小点,弹出的窗口里立刻显出信息:车主郑建军,50岁,收割机型号 4lz-8,去年有一次“被欠运费”记录——给邻县李村收麦后,农户以“麦粒脱粒不干净”为由,扣了 2000块运费,至今没给。
键盘旁放着一杯凉透的茶水,高启盛端起来喝了一口,刚放下杯子,办公室门就被推开了。赵峰走进来,身上还沾着仓库的机油味,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笔记本,上面记着下午烘干的湿麦数量。
“启盛,咋样了?邻县有闲置的收割机没?”赵峰凑到电脑前,目光立刻落在屏幕上的蓝色小点上。
高启盛指着临县的位置,把窗口拉得更大:“赵哥,临县农机站有 3台,车主都是郑师傅,就是这个郑建军——去年被欠过运费,现在不敢接外地的活,农机站的人说,他这半个月都没出过临县。”
赵峰的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欠运费”那行字,眉头皱了皱:“农户欠运费这事,最影响人心。郑师傅是怕再跑一趟,白忙活。”
“可不是嘛。”高启盛滑动鼠标,调出郑师傅的联系方式,“我刚才试着给他打了个电话,他一听是清河的,没等我说完就挂了,语气挺防备的。”
赵峰摸出手机,点开通讯录,把郑师傅的号码存进去,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我去临县找他。电话里说不清楚,见面聊才实在。”
高启盛愣了一下:“赵哥,临县离这有 40多里地,现在都快七点了,乡间小路晚上不好走。”
“越早去越好。”赵峰把笔记本揣进兜里,走到门口又回头,“明天一早得让收割机进场,不然等雨来了,烘干设备也赶不上趟。”
高启盛没再劝,而是赶紧点开手机,找到“临时定位共享”的小程序,凑到赵峰面前:“赵哥,我把这个给你装上,临县那段国道在修,导航容易导错,你走东边的老桥,那桥虽然窄点,但能通,我给你标在共享位置里了,跟着走就不会迷路。”
赵峰把手机递过去,看着高启盛手指在屏幕上点来点去,设置好共享权限。阳光从窗外斜进来,落在高启盛的发顶,他的睫毛在屏幕光下投出小影子,手指还在轻轻敲着手机壳,像是在确认有没有漏下什么。
“好了。”高启盛把手机还给赵峰,又从抽屉里翻出个手电筒,塞到他手里,“老桥那边没路灯,晚上黑,你拿着这个,万一车坏了,还能照个亮。”
赵峰接过手电筒,金属外壳凉丝丝的,握在手里却很踏实:“你小子,想得还挺细。合作社这边,烘干设备的事,你多盯着点,有问题随时给我打电话。”
“放心吧。”高启盛点头,又想起什么,指着电脑屏幕,“我把郑师傅的住址也标在定位里了,他住在临县农机站旁边的胡同里,门口有棵老槐树,很好找。”
赵峰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屏幕上的“农机地图”——三个蓝色小点还在闪着,像黑暗里的灯。他笑了笑:“等把郑师傅请来,咱这‘地图’就算没白搭。”
高启盛也笑了,抬手挥了挥:“赵哥,路上慢点开,到了给我发个消息。”
办公室的门关上,风还在吹着草稿纸,高启盛盯着屏幕上的定位共享——赵峰的位置已经开始移动,朝着临县的方向。他端起凉茶水,又喝了一口,手指在键盘上敲了敲,把郑师傅的资料再看了一遍,确认没有遗漏的信息,才放心地靠在椅背上。
窗外的天慢慢暗下来,村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远处传来狗叫声。高启盛看着屏幕上移动的小点,心里盼着:赵哥能顺利把郑师傅请回来,明天的麦子,就能按时收了。
第 5章:雨夜赶路人
合作社的皮卡车驶出村口时,夕阳刚把最后一缕光收进云层里。赵峰握着方向盘,车窗外的白杨树飞快往后退,车厢里堆着两件雨衣和半箱矿泉水——是高启盛临出门时塞进来的,说“万一淋雨,好歹有个换的”。
皮卡车的引擎有点老,爬坡时发出“突突”的声响,赵峰把车速放得慢,眼睛盯着前方的路——高启盛说的“东边老桥”,得从一条乡间土路绕过去,路面坑坑洼洼,白天就不好走,更别说快黑的时候了。
刚拐上土路没十分钟,雨点就落下来了。
先是零星几滴,砸在车窗上,留下小小的湿痕;没两分钟,雨就密了,“哗啦啦”打在车顶,像有人在上面撒豆子。赵峰打开雨刮器,刮片在玻璃上划出半透明的弧,可雨太大,刚刮干净又被遮住,视线里的路变得模糊。
“坏了。”
赵峰心里咯噔一下——车轮突然陷进一个泥坑,任凭引擎怎么“突突”响,前轮就是转不动,反而越陷越深。他关掉引擎,推开车门,雨水立刻灌进衣领,凉得人一哆嗦。
蹲下来看了看,泥坑深到能没过半个车轮,周围的土被雨水泡得软乎乎的。赵峰没多想,撸起袖子,双手撑在车斗边缘,使劲往前推。雨顺着头发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得慌,他腾出一只手抹了把脸,手上的泥全蹭到脸上,倒成了“花脸”。
推了两分钟,胳膊酸得发麻,车轮才稍微动了动。赵峰咬着牙,又加了把劲,直到听见“咔嗒”一声,车轮终于从泥坑里爬出来,他才松了口气,往后退了两步,没站稳,一屁股坐在泥地里,裤腿、后背全沾满了泥,像刚从田里捞出来的。
“先找个地方躲躲雨。”
赵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却越拍越脏。抬头往前看,不远处有个亮着灯的小卖部,门口挂着“李记杂货”的红招牌,他赶紧钻进车里,发动引擎,慢慢往小卖部开去。
小卖部的门没关,老板娘正坐在柜台后织毛衣,看见浑身是泥的赵峰走进来,愣了一下:“你这是赶路陷泥里了?”
“可不是嘛。”赵峰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大姐,有烟和白酒没?我要去请个农机师傅,带点见面礼。”
老板娘指了指货架:“烟有‘红塔山’,白酒是本地酿的散酒,5块钱一斤,你要多少?”
“两盒烟,一瓶酒。”赵峰掏出钱,又补充道,“再给我张塑料袋,把酒装起来,别淋了雨。”
老板娘手脚麻利地把烟和酒装好,递给他:“你去请农机师傅?是临县的郑师傅吧?他前几天还来我这买过烟,说再也不接外地的活了,怕被欠运费。”
赵峰心里一动:“大姐,你认识郑师傅?”
“认识,他儿子跟我家娃是同学。”老板娘叹了口气,“去年他给李村收麦,被欠了 2000块,到现在都没要回来,也是不容易。”
赵峰接过塑料袋,攥在手里:“我知道,所以这次我先给运费,再让合作社担保,肯定不让他吃亏。”
老板娘笑了:“你这老总,能亲自跑这么远,还这么实在,郑师傅要是知道,肯定愿意去。”
赵峰谢过老板娘,又买了瓶矿泉水,才重新上车。雨小了点,他按照高启盛标的定位,继续往临县农机站开,手里的塑料袋被攥得紧紧的——这两盒烟、一瓶酒,虽不贵重,却是他的心意。
到临县农机站时,已经快八点了。
农机站的大门没关,院子里停着几台收割机,其中一台的旁边,蹲着个穿蓝色工装的男人,手里拿着扳手,正在修拖拉机的轮子,地上放着一盏充电灯,昏黄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是郑师傅吗?”赵峰走过去,把烟和酒放在旁边的工具箱上。
男人抬起头,脸上沾着油污,额角有几道皱纹,正是郑建军。他看了看赵峰,又看了看地上的烟和酒,眉头皱了皱:“你是清河来的?”
“我叫赵峰,是清河能源合作社的。”赵峰递过一支烟,还掏出打火机,帮他点上,“我知道你去年被欠过运费,这次来,是想请你去清河收麦——运费我先结一半,剩下的,合作社盖公章担保,绝对不会欠你一分。”
郑师傅吸了口烟,没说话,眼睛盯着赵峰的裤腿——那上面的泥还没干,结着硬硬的壳,一看就知道是真的跑了远路,不是来“空口说白话”的。
“还有。”赵峰又补充道,“你以后去清河收麦,合作社的微电网可以给你供电,电费打八折;要是农机坏了,合作社的王师傅能帮你修,只收成本价。”
郑师傅把烟摁在地上,用脚碾了碾,突然笑了:“你这老总,放着城里的会不开,亲自跑几十里地,还浑身是泥地来请我,我要是再推辞,就太不识抬举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我这就去叫人,两台收割机,今晚就能跟你回清河——明天一早,保证把你那 28户的麦子收完!”
赵峰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笑着说:“那太感谢你了,郑师傅!”
“谢啥,都是种庄稼的,谁没个急的时候。”郑师傅转身往农机站里走,还回头喊,“你等我十分钟,我拿件换的衣服,再跟我媳妇说一声!”
当晚九点多,郑师傅带着两个徒弟,开着两台收割机,跟在赵峰的皮卡车后面,往清河赶。
雨已经停了,夜空里飘着淡淡的云,皮卡车的车灯照亮了前面的路,收割机的大灯跟在后面,像两团暖黄的光,把乡间小路照得亮堂堂的。赵峰打开对讲机,里面传来郑师傅的声音,带着笑意:“赵总,你这皮卡车虽然老,倒是稳得很!”
“老归老,干活不含糊。”赵峰笑着回,“等收完麦,我请你和徒弟们吃顿好的,就在合作社的大锅饭,让李淑芬给你们炖只鸡!”
“那我可等着!”郑师傅的声音在对讲机里响着,带着电流的滋滋声,却格外亲切,“赵总,以后清河收麦,你不用再跑一趟,打个电话,我随叫随到!”
赵峰握着方向盘,看着前面的路,心里暖烘烘的。皮卡车的引擎还在“突突”响,可这声音,却不像来时那么刺耳了——他知道,明天清河县的麦田里,会响起收割机的声音,28户村民的麦子,终于能保住了。
远处的村庄里,偶尔传来几声狗叫,车灯照过路边的麦子,麦穗在夜里泛着淡淡的光。赵峰轻轻踩了踩油门,皮卡车稳稳地往前开,后面的收割机跟着,像一串移动的灯,照亮了雨夜的路,也照亮了村民们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