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才。
刘长老。
鬼哭坳。
三个名字,在陈渊的脑海里串成了一条冰冷的线。
线的一头,是青木原的冲天血光和张师叔的死。
另一头,是刘长青那张看不出深浅的老脸。
这根本不是一场简单的溃败。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清洗。
借碧海宗的刀,杀黄沙宗自己的人。
张师叔,还有他魔下那些死在青木原的修土,都是被清洗的目标。
而孙德才,就是刘长青安插在张师叔身边,负责在最关键时刻,拔掉阀门,放出洪水的那只手。
至于所谓的“鬼哭坳”集结点,恐怕不是什么接应,而是一个准备好的屠宰场。
那些侥幸从青木原逃出来的残兵败将,将被诱骗到那里,然后被一网打尽。
到时候,所有的罪名,都可以顺理成章地推到沧溟域的头上。
好狠的手段。
好大的一盘棋。
陈渊垂下眼帘,遮住了其中的寒芒。
他手里的这枚巡查令,此刻也变得滚烫起来。
刘长青派自己出来,名为巡查,实则就是让他来当这把屠刀的见证人,甚至,是执行者。
办好了,他就是刘长青的“自己人”,从此平步青云。
办砸了,或者发现了什么不该发现的,下场不言而喻。
大殿内,那些头目看向自己的眼神,原来不是羡慕,而是怜悯。
他们早就看穿了这个任务的本质。
“李—李队长”
断臂汉子看着陈渊变幻不定的脸色,声音发颤。
“我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陈渊抬起头,脸上已经恢复了那副沧桑麻木的模样。
他扫了一眼地上两具冰冷的尸体,又看了看这群瑟瑟发抖的溃兵。
这些人,与其带回要塞当累赘,不如——废物利用。
“怎么办?”
陈渊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反抗的意志。
“孙执事既然有令,我等自然要遵从。”
“去鬼哭坳。”
“什么?”
断臂汉子猛地瞪大了眼睛,脸上满是惊恐和不解。
“去鬼哭?那里比这边还危险啊!我们”
陈渊没有理会他,而是转向了自己带来的那七十名手下。
“你们,也听到了。”
“刘长老的巡查令在此,青木原溃兵之事,由我全权处置。”
“现在,我命令你们,收缴所有溃兵的储物袋,统一保管。”
“然后,整队,目标,鬼哭坳!”
他的命令,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不仅是溃兵,就连他自己带来的斥候和炮灰,都面面相。
放着安全的要塞不回,偏要去一个一听就不是善地的地方?
“李队长,三思啊!”
一名斥候队的副手忍不住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劝道。
“杜统领的命令是让我们收拢溃兵,可没让我们跟着他们去险地啊!”
陈渊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
那斥候副手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你在质疑我?”
陈渊的语气很平淡。
“还是在质疑刘长老的巡查令?”
斥候副手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属下不敢!”
“那就执行命令。”
陈渊不再看他,目光扫过所有人。
“谁敢违抗,就地格杀。”
与此同时。
青木原,已成废墟。
焦黑的土地上,到处都是残破的法器和烧焦的尸骸。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怨念和灵力爆散后留下的混乱气息。
李玄通站在曾经是黄沙宗议事大殿的废墟之上,负手而立,青色的法袍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他皱着眉,用战靴碾碎了一块尚有馀温的焦炭。
脚下的阵法枢钮,被人从内部破坏得一塌糊涂。
这一仗,赢得太轻松了。
轻松得—有些诡异。
黄沙宗的修土,他不是第一次打交道。
那些从贫瘠土地里杀出来的饿狼,悍不畏死,为了丁点资源就能跟你拼命。
可今天,那个镇守此地的筑基长老,表现得却象个新手,章法大乱,几个回合就被自已斩于剑下。
手下的那些修士,更是一触即溃,毫无战意可言,仿佛早就失了魂。
“李师兄。”
一名身穿碧海宗制式铠甲的青年修士,快步走了过来,躬身行礼。
他身上的气息沉稳,赫然也是一位筑基修土。
只是他看向李玄通的时候,神情无比躬敬。
他是“碧涛王朝”的镇国大将军,此次战争,碧涛王朝派出了三万精锐修士,听从李玄通的调遣。
“清点得如何了?”
李玄通没有回头。
“回禀师兄,敌修尸首共计一千三百馀具,俘虏三百,逃散者不计其数。我方战损不足三百。”
大将军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此乃大捷!”
李玄通却高兴不起来。
“传令下去,打扫战场,收敛我方阵亡将士的遗骨。半个时辰后,全军后撤三十里,安营扎寨,不得追击。”
“后撤?”
大将军一愣。
“师兄,我等士气正盛,为何不乘胜追击,一举拿下那黑风要塞?”
“黄沙域的环境,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恶劣。”
李玄通指了指远方昏黄的天际。
“灵气稀薄且狂躁,长时间在此地作战,对我们修士的根基有损。而且,黄沙宗的内斗虽然厉害,但他们的凶性不假。穷寇莫追,谨防有诈。”
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件事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是,师兄。”
大将军虽然不解,但还是恭声领命。
李玄通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他独自一人,走在废墟之中,神识扫过一具具黄沙宗修士的尸体。
这些修土,大多面黄肌瘦,身上的法袍破旧,法器也是最低劣的货色。
可他们身上那种至死都未消散的凶悍之气,却让李玄通心中凛然。
这是一个被逼到绝境的地域,这里的人,为了生存,可以不择手段。
与这样的敌人交战,任何一丝大意,都可能万劫不复。
他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又浮现出周衍那张疯狂的脸。
或许,师伯说得对。
周衍的心太大,可他那种不顾一切的狠劲,却正是碧海宗如今最需要的。
而自己—
李玄通握紧了拳头,终究还是差了些什么。
荒原上,一支七拼八凑的队伍,在夜色中,朝着鬼哭坳的方向,缓缓行进。
队伍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所有溃兵的储物袋都被收走,法器也被限制使用。
他们就象一群被押解的囚犯,脸上写满了麻木和绝望。
陈渊自己带来的那些手下,同样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硬着头皮跟在后面。
陈渊骑在最前面,对身后的气氛恍若未闻。
他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刘长青想借刀杀人,清理门户,顺便将自己绑上他的战车。
算盘打得确实精妙。
只可惜,他算错了一点。
自己,从来都不是一把甘愿被人握在手里的刀。
要做,就做那个执刀,甚至—下棋的人。
鬼哭坳。
既然你刘长青在那里摆下了一场盛宴。
那我不去大吃一顿,岂不是太对不起你的一番美意了?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心中盘算着,该从哪里下第一口。
鬼哭坳。
名副其实。
两座徒峭的石壁夹着一条狭长的信道,山风从唯一的入口灌入,穿过无数孔洞,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啸,象是百鬼夜哭。
峡谷深处,一处背风的凹陷里,燃着一堆篝火。
孙德才,那位刘长青长老的心腹执事,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柄小刀,削着手里的沙果。
他四十来岁年纪,面容普通,甚至有些憨厚,但那双偶尔眯起的眼晴里,却藏着与外表截然不同的精明与阴狠。
“孙执事,都布置妥当了。”
一名亲信快步走来,压低了声音汇报。
“峡谷两侧的高地上,埋伏了三百弓手,用的都是宗门新炼制的破灵箭。谷口也布下了‘四象锁灵阵”,只要人一进来,就别想再出去。
孙德才点点头,头也没抬,继续削着果皮,动作一丝不苟。
“张师叔那边的也都处理干净了?”
“干净了。”亲信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快意,“那老家伙死不目,他手底下那些顽固不化的亲信,一个都没跑掉。剩下的那些,都按您的吩咐,往这边赶来了。”
“恩。”
孙德才终于削完了果皮,将光溜溜的沙果凑到嘴边,狠狠咬了一大口。
果肉酸涩,他却嚼得津津有味。
“刘长老的计划,不容有失。张显那老匹夫,仗着自己资格老,处处跟刘长老作对,早就该死了。”
他吐出一枚果核,冷笑一声。
“这次借碧海宗的刀,把他连根拔起,还能把黑锅甩到沧溟域头上,一举两得。等这批溃兵再处理掉,整个青木原防线,就彻彻底底成了我们的人。”
亲信脸上露出崇拜的神色。
“执事大人高明,刘长老运筹帷。”
“只是——”亲信又有些迟疑,“那个叫李飞的斥候队长,拿着巡查令,会不会碍事?”
“李飞?”
孙德才的动作停了一下,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在演武场上语出惊人的身影。
“一条刘长老看中的狗罢了。”
他擦了擦嘴角,语气里满是不屑。
“有点本事,也有点狠劲,正是需要他这样的人来当这把刀。让他来处理溃兵,正好。等他把人带到,我们就连他一起—:‘保护”起来。”
“到时候,就说他收拢溃兵,不幸遭遇沧溟域高手伏击,全军复没。刘长老不仅不会怪罪,反而会嘉奖我等为同门‘报仇雪恨”。”
亲信恍然大悟,谄媚地笑道:“执事大人深谋远虑,属下佩服。”
孙德才没再说话,只是将剩下的半个沙果吃完,然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屑。
他走到峡谷边缘,眺望着远方的黑暗。
风声更厉了。
“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陈渊的队伍,行进得异常缓慢。
七十多人的队伍,被他拉成了一条长蛇。
最前面是斥候队,中间是那群被缴了械的溃兵,最后面,则是他临时征调来的炮灰。
每个人都走得有气无力。
不是累,是怕。
前方那个叫“鬼哭坳”的地方,光听名字就让人头皮发麻。
而他们的这位新任队长,铁石心肠,一意孤行,就是要带着他们往火坑里跳。
一名斥候悄悄凑到副手身边,嘴唇蠕动,无声地传音。
“头儿,再这么走下去,咱们都得玩完。这姓李的,我看是疯了!”
那名曾被陈渊喝斥过的副手,脸色铁青,同样传音回去。
“闭嘴!你想死别拉上我。他有巡查令,我们敢抗命,现在就得死。”
“可——”
“没有可是!都给我打起精神,随机应变。真要是有什么不对,保住自己的命才是最重要的。”
副手的话,让周围几名斥候的心都沉了下去。
人心,已经散了。
陈渊对此一清二楚,但他毫不在意。
他需要的,不是一支忠心耿耿的队伍,而是一群能在他需要时,制造混乱,吸引火力的炮灰。
他的神识,早已探入了前方那座峡谷。
三百弓手,四象锁灵阵,还有孙德才和他那几个练气后期的亲信。
一个精心布置的屠宰场。
陈渊的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
猎人已经就位,陷阱也已张开。
就看谁,才是真正的猎物。
“到了。”
他勒住沙驼兽,平淡地吐出两个字。
前方,鬼哭坳那巨大的黑色轮廓,出现在地平在线。
鸣咽的风声,远远传来,让队伍里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李队长,前面—前面就是鬼哭坳了。”断臂汉子声音发颤。
“我知道。”
陈渊翻身下兽,动作干脆利落。
“所有人,下兽,步行入谷。”
他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独自一人,大步流星地朝着那黑洞洞的谷口走去。
他身后的斥候和炮灰们面面相,最后只能咬着牙,硬着头皮跟上。
那群溃兵,更是别无选择,被驱赶着,一步步走向那未知的命运。
当陈渊的脚,踏入峡谷范围的瞬间。
他能清淅地感觉到,脚下的土地,传来一阵轻微的灵力波动。
阵法,激活了。
谷口昏暗,象是巨兽张开的嘴。
陈渊踏入的刹那,身后传来一阵嗡鸣。
一层淡黄色的光幕,如同倒扣的碗,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整个谷口,断绝了所有退路。
四象锁灵阵。
他身后跟进来的手下和溃兵们,看到这一幕,脸色瞬间惨白。
“阵法!有埋伏!”
“我们被困住了!”
恐慌如同瘟疫,迅速蔓延。
队伍瞬间骚动起来,绝望的叫喊声在峡谷中回荡。
“安静!”
陈渊一声低喝,声音不大,却蕴含着一股奇异的威力,硬生生压下了鼎沸的混乱。
他转过身,面对着一张张惊恐的脸,神情没有半分变化。
就在这时,峡谷深处,火光亮起。
孙德才带着几名亲信,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
“哎呀,是哪位师弟带队回来了?辛苦,辛苦了啊!”
他一副热情关切的模样,仿佛真是来接应同门的。
当他看到为首的陈渊时,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
“原来是李飞师弟,失敬失敬。早听闻刘长老对你赞赏有加,今日一见,果然是少年英才。”
陈渊脸上也挂上了那副标志性的沧桑笑容,对着孙德才拱了拱手。
“孙执事谬赞了。李飞奉刘长老之命,前来收拢青木原的弟兄,不想冲撞了执事大人,还望恕罪。”
两人你来我往,客套得滴水不漏。
仿佛身后的锁灵阵,和那一张张绝望的脸,都只是背景。
孙德才的视线,越过陈渊,落在他身后那群溃兵身上,眼中闪过一抹隐晦的杀机。
“李师弟辛苦了,这些弟兄受了惊吓,快带他们进来休息休息。我已经备好了热水和丹药。”
他热情地招呼着,同时对着陈渊使了个眼色。
“只是——人多眼杂,为了要塞安全,还是要仔细盘查一番。不如这样,李师弟,你先带你的人去旁边歇着,这些溃兵,就交给我来处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