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公府的马蹄声在深夜的雪地里,显得格外清晰。
周从显一言不发,任凭胯下的骏马在积雪的街道上疾驰。
风雪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可这点疼,远不及他心里的万分之一。
他脑海里反覆迴荡著时嵐在府门前,於眾人指指点点中,五体投地的那一幕。
她的脊樑,明明那般纤细,却又那般坚韧。
她该是被人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却为了他,一次又一次地碾落尘埃。
周从显握著韁绳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胸口那股翻腾的怒意与愧疚,几乎要將他撕裂。
他催马更快了些。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
想要把她拥入怀中,告诉她,他来了。
再也不会让她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镇国公府的朱红大门,在风雪中矗立,门前悬掛的两盏大红灯笼,透出温暖而安定的光。
像是黑夜里,唯一的一点暖。
郭凡早已在门口候著,见他来了,连忙上前牵过马韁。
“姑爷。”
周从显翻身下马,將韁绳丟给他,大步流星地往里走。
“小姐呢?”
“小姐在暖阁里等著您,一直没睡。”
周从显的脚步更快了。
推开暖阁的门,一股暖融融的气息夹杂著淡淡的梅香扑面而来。
孟时嵐正坐在榻上,手里捧著一卷书,烛火下,她的侧脸柔美得像一幅画。
听到动静,她抬起头。
四目相对。
她的眼眸里,没有委屈,没有怨懟,只有一片平静的湖水,倒映著他风尘僕僕的身影。
“回来了?”
她轻轻开口,声音里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周从显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几步上前,將她紧紧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他的身上,还带著彻骨的寒意,可这个拥抱,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將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孟时嵐的身子僵了一下,隨即放鬆下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宽阔的后背。
像是在安抚一头受伤的野兽。
“对不起。”
周从显的声音,闷闷地从她颈间传来,沙哑得厉害。
“时嵐,对不起。”
他只会说这三个字。
因为任何华丽的辞藻,都无法弥补她今日所受的屈辱。
孟时嵐摇了摇头。
“不怪你。”
她轻声说,“那是你的祖母。”
她越是这样懂事,周从显的心就越痛。
“我”
“別说了。”
孟时嵐打断他,抬起头,伸手抚上他被风雪冻得冰凉的脸颊。
“双儿备了薑茶,喝一碗暖暖身子,早些歇息。”
她的指尖温热,眼神澄澈,没有一丝阴霾。
仿佛今日在英国公府门前,那个被百般羞辱的人,不是她。
周从显凝视著她,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知道,她不是不在意。
她只是,將所有的伤口,都自己一个人默默地舔舐乾净,不愿让他看见,不愿让他为难。
他俯下身,轻轻吻上她的唇。
这个吻,不带任何情慾,只有无尽的怜惜与珍视。
从这以后。
周从显每日白日里回英国公府尽孝於周老夫人榻前。
入夜后,便策马回到镇国公府,陪伴妻儿。
两府之间,隔著半座京城。
风雨无阻。
转眼间,已是腊月二十九,除夕將至。
京城的大街小巷,早已掛满了喜庆的红灯笼,年味儿越来越浓。
镇国公府內,更是处处张灯结彩,下人们脸上都洋溢著喜气。
这日晚膳后,孟时嵐屏退了下人,亲自为周从显沏了一杯热茶。
茶雾裊裊升起,模糊了她的眉眼。
“明日便是除夕了。” 她轻声开口。
周从显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嗯,明日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陪著你和孩子们。”
孟时嵐却抽回了手。
“从显,”她看著他,眸光认真,“明日,你回英国公府去吧。”
周从显,“你说什么?”
“老夫人还在病中。
”孟时嵐的声音很平静,“年节底下,闔家团圆的日子,你这个做孙儿的,理应在跟前尽孝。”
“我是不想你,落下一个不孝的骂名。”
“时嵐”
他心疼地將她揽入怀中,“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
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护不住。
“不。”孟时嵐靠在他温暖的胸膛上,轻声说,“你是天。”
“天塌下来,有你扛著。”
“所以,这些小事,就交给我来处理,好不好?”
“回去吧,陪陪老夫人。”
除夕夜。
英国公府。
与满京城的喧囂热闹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冷清。
府里虽然也掛了灯笼,贴了春联,却丝毫没有年节该有的喜气。
空气里,瀰漫著一股挥之不去的、浓重的中药味儿。
周从显踏入府门时,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心头。
偌大的府邸,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下人们走路都踮著脚,大气不敢喘一口。
赵氏迎了出来,看见他,眼中闪过一丝喜悦,隨即又黯淡下去。
“显儿,你回来了。”
“母亲。”
周从显点了点头。
母子二人,相顾无言。
年夜饭,就他们两个人,对著一桌子精心准备的菜餚,食不下咽。
“祖母今日如何了?”
终究是周从显先开了口。
赵氏嘆了口气,“还是老样子,汤药喝著,人却没什么精神。”
“我去看看她。”
周从显放下筷子。
周老夫人的院子里,更是冷寂。
高妈妈守在门口,看见周从显,嚇得一哆嗦,连忙跪下行礼。
周从显看都未看她一眼,径直推门而入。
屋內,薰香与药味混杂在一起,味道有些刺鼻。
周老夫人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短短一月不见,仿佛苍老了十岁。
听到动静,她缓缓睁开眼。
看到是周从显,她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了一点光。
“显儿你来了”
她的声音,乾涩而虚弱。
“祖母。”
周从显在床边坐下,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周老夫人挣扎著想要坐起来,被他按住了。
“祖母躺著吧。”
“好,好”
周老夫人贪婪地看著自己的孙子,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祖母就知道,你心里还是有祖母的”
“那个她没拦著你?”
周从显,“是时嵐让我回来的。”
周老夫人的表情,僵在了脸上。
是她?
她会这么好心?
周从显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祖母,安心养病吧。”
他站起身,“孙儿告退了。”
“显儿!”
周老夫人急急地唤住他,“今晚就留在府里,別走了,好不好?”
她的语气里,带著一丝哀求。
周从显的脚步顿住了。
他回头,看著床上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终究,还是心软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