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之间相识数月,梁壮壮总体听郑鸿的话,但不支唤绝不动弹的性子丝毫未改,当然除了吃。肖盛南留下的挂面,郑鸿本是不肯动的,奈何梁壮壮偷着开小灶,还玩“每天拔一点毛”的把戏,等郑鸿发现已经少了三分之一。
“鸿哥,村里这些天不对劲,有人来租蚝房了,还租空屋子,很多老人吵起来了,都在攀谁和那空屋子原来的主人关系更近!”
郑鸿这些天也有些心猿意马,梁壮壮所言他岂会不知,每天醒来总能看到“惊喜”,白亮白亮的简易板材出现在荒滩上,一堆一堆相隔放着,远看去如同一夜之间长出来的大蘑菇。
郑鸿几次凑上前去却难以交流,他发现人们有些严肃,看向郑鸿时还会刻意打量,根本不是梁壮壮那时说的你上前他就笑。再有就是十几人的队伍,有人带头有人讲解,象是一个视察组。
这一来,别说梁壮壮了,连郑鸿采艾草的激情都急速消退,人在山野间,心思早已飞到别处。郑鸿满心盘算着,必须要想办法和这些搞建设的人混在一起,那才算得上自己来蛇口的起点。
“蚊子大如蛾,老蚕……”
“大你个头!别念了!”
嘣——!
轰——隆——!
凭空一声惊雷,惊骇旷野!
仿佛大地都在震颤,又象身旁有一战壕,晒爆了一堆炸药包。说时迟那时快,郑鸿按住梁壮壮的后脑勺,砰的一下抵到了草丛里,匍匐的郑鸿这才向东北方向看去,一大朵灰黄的尘烟腾了起来。
郑鸿的左脸贴着地面,那浓烟仿佛从他的左眼腾到右眼,在这个视角下,另外两座山处在他额头和鼻子的位置,分别叫龟山和微波山,这股重响的发出恰在这两山之间的一个大土丘。
“天呐!天呐!”
郑鸿内心疾呼,他离那两座山恐有七八里之遥,而这声响却似炸在耳畔,三五分钟过去,烟尘仍然不息。郑鸿哆嗦了一下,比乍听这一响的时候还要来得促烈,它好象震荡在心间,震在村里的排骨路、震落了枝头的荔枝。蛇口太静了、蛇口太沉了,静到一声巨响,像久旱的庄稼汉遇见雷霆暴雨,再烈再响也不害怕!
郑鸿向那里跑去。
可他跑了没几步,身后忽然传来哇哇大哭。
只见此时的梁壮壮,鼻血流到了下巴,一脸的草渣子,一个眼皮还扎着一颗狗核桃,摘下一看立马青了眼皮。郑鸿忍不住撇下嘴角,梁壮壮见那家伙全无歉意,撇嘴是憋笑呢,这下哭得更响了。
等二人跑到近前,场面颇为壮观,一眼望去恐怕得有六七十辆,一种是运输加自卸的翻斗车,一种是小范围活动的推土机。
炸山之后,车辆立马进场,除了六七十个司机,还有一支十多人白衫黑裤的队伍,大多抱着一个文档夹。起先二人还猫着腰,慢慢发现站起来也没人在意,索性来到了工地的边缘。
“炸山填海建码头?”郑鸿想起来肖盛南的话。
梁壮壮到现在还是懵的,象是打了个雷,然后世界就变了。“哪头,你说哪头。”
“醒醒!”郑鸿拍了一把梁壮壮的后脑勺,他很快发现这里有自己的用武之地,推土机把石块沙土集中起来,而后直接端到翻斗车上,一整套都是机械作业。在老家的时候郑鸿学过开大车,是郑渊介绍的,可是干活的时候,郑渊的同学是他的直属上司,使了几次绊子,郑鸿直接撂挑子了。
“鸿哥,这活就算你能干我也不答应。”
“用得着你答应。”
“这比撑船打铁磨豆腐还要难熬,现在是公社一年最热的时候,还一点凉风都没有,连棵树也没有,人在车里和炼丹炉也似的。而且今年入伏就下了雨,老话说雨淋伏头晒死牛,这不中暑才怪了呢!”
“我又不怕中暑,什么热没遭过。”
“晒死牛都拦不住你吹牛!”
日暮时,二人往村口走去,这个方向与采艾草的方向的相反,郑鸿已很久没有走过这边,这一走不要紧,郑鸿和梁壮壮几乎是张着大嘴走过全程。他们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梁壮壮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上次蛇口出现这么多人,他绝对没出生。
这里一天一个样,前几日看还都平铺在地,今天就能看到立起来的电线杆。还有大量的人在修路,还有人在挖沟、埋管、埋线,去过县里的人都知道,这样的规格是城市基建才有的待遇。工人们赶在日落前抓住最后一点时间,光着膀子抡着镐头,不时有卡车运来物资。
短短一两公里,是郑鸿不曾体会过的氛围,一种极有感染力的氛围,看到卡车在卸水管会让人情不自禁上去搭把手。特别凝注其中的,还有一种力量感,无处不在,是夕晖下油亮黝黑的肱二头肌,是扁担挂着两袋水泥的铿铿脚步,也是“那里去几个人”“天黑再挖两米”的声声吆喝。
郑鸿走得很慢,象在走一段活了的彩绘长廊,加之今天的炮声,这种骤然之变所带来的激荡,他前所未感。
村子里也热闹起来,全村最高的那棵木麻黄下,五个七八十岁的老者坐在树根边,他们面前妇女和孩子围成扇形。郑鸿细瞧了几眼才发现那无人正中的居然是老邬。
老邬的派头不似从前,右手按着左手、左手按着杖头,那是一把蛇矛也似的手杖,而且他今天白须编成辫,还穿着一件褶子很重但很新的五颗扣灰色马褂。
人们在讨论空房子的归属问题,也可以说谁拿租金的问题。父母在当然归父母,父母不在就开始算叔伯,若按年龄来,又容易让大伯拿太多,要是父亲这边没有近亲,娘舅再小也要大过两姨之亲,很快陷入各种争执。
郑鸿对这些不感兴趣,迫不及待想添加建设队伍,想以最快的速度迎来“我在蛇口的第一笔工钱”。往住处走的时候,对着全村那口唯一的水井,他发了发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