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枫的声音依然冷淡,但语气却有所缓和。原先他直呼“徐章”之名,此时却变成了“徐寺丞”。张楚金快速意识到这点,紧接着注意力又被“甘草粉”三字吸引。
“此人身中丹毒已久,尚不致死,却也时日无多。”白衣身影放下手中的木勺,边说,边从袖中手腕处拽出了一根金线,他将金线绕在四指上把玩,抬头面朝对面神色里带着几分似有似无的笑意,继续说道:“我在其酒中添加甘草粉的同时,又添加了些许棘实粉。前者是能解丹毒却剂量不足,所以它只是辅佐后者而已。”
这一番话落下,张楚金正盯着手里已经打开的纸包。他对药理不懂,但这甘草粉的效用倒是在以前办案的过程中见过,有些印象。至于对方提到的棘实粉就不大熟悉。
”嗝——“张白羽的打嗝声又一次响起,他连忙捂嘴,却无法阻挡那种声音泄露而出。
一旁的温怜叶看到这一幕时刚咽下嘴里的麦面片,差点笑到呛住。但她马上转移视线看向身着绯袍那人,并举起了手,象是学堂上抢答的学生一般,积极地接起话来:“同是中丹毒,亦有急性慢性之分。那人的毒便是慢性,看其面色恐怕时有癫症。而那晚他便有些恍惚,是病症将发之兆。”
“棘实为镇静之用,至少让对方当晚能过得安稳。”她说着叹了口气,之后就从腰间的另一个袋子里掏出了一颗珍珠大小的紫色药丸,在手里颠了颠,视线则是锁定在了少年那张不服气的脸庞上,嘿嘿一笑道:“换做是我只会给他来个痛快,只需一颗就能……”后面的话,她并未说出。
少年的脸色大变,握紧刀鞘,但又一副很是忍耐的样子,瞥开了目光。
张楚金没有注意这这一幕,即使在听温怜叶的解说时,眼神也始终没离开过欧阳枫。而欧阳枫则是看着自己的徒弟的方向,神情倒是比面对两位来客时柔和了不少。
“若二位所言不虚,给徐寺丞下毒的就另有其人。但此处还有两点需欧阳兄为某解惑。”身形高大的绯袍中年男子化将甘草粉包好推回了桌子中央,直视正前方稍作停顿。
白衣男子终于重新看向了他,依旧不做言语,眼神里却象是在说“请便”。
张楚金也就直接说了下去:“医者讲究望闻问切,宫门医工也需近身查探,方可知患者之疾。欧阳兄师从何处,数步之远便能观中徐寺丞丹毒缠身。”此话颇含审问之意,若是刚开始,他大约是要换一种更为温和的口气,可经过方才这师徒二人的戏弄,他已然决定将心中那些前尘旧事压下。此时此地只以官身办官事,自要拿出威严来。
至于这位旧友何故性格大变,那是私事,待他日再说。
张楚金前言出口,后言随之而来。他又质问起既然欧阳枫是为徐章解毒,为何当晚徐章不但未能如其所说暂得安稳,反而如醉酒一般身姿摇摆,最终七窍流血而亡呢。一连两问,先前因措手不及而显得狼狈不堪的刑部侍郎,这一刻目光深沉锐利,抛出最后一句:“此等情形,某如何信你二人。”
一直不敢再胡乱开口的少年也在自家主人的感染下,忽然重振精神,挺起胸膛附和道:“论时机,能下毒之人除了你们,也再无他人。”
一主一仆接连不断的语言攻势很强,本以为会让欧阳枫和温怜叶哑口无言,无可辩驳……可事与愿违,他们不但没有因此失态,反而表现出不急不躁的神色来。特别是温怜叶轻拍手掌,象是听到了什么可笑事,眉眼间笑得开朗。
“我来想想,第一问是……唔,这个该由我来回答。”她的右手食指单独伸了出来。
“请说。”张楚金这才看向年轻女子。
“天下毒物千百种,很少有我岭南道容州北鬼门关温家不知的。若是有人中毒,纵然是我这般学艺不精的温家小辈,五步之内只需一眼便能看穿他所中何毒,又作何解。况且那姓徐身上的,不过区区丹毒,岂在话下?”温怜叶的神态与之前的俏皮不同,此时一脸骄傲。
她一说完,对面坐着的少年便目定口呆,而张楚金则是一脸淡定,表情和前一刻并无二样。他在沉默了两瞬后,应了一句“没听过”。
下一刻,他又说:“你是说你在五步之内就看穿了徐寺丞身中丹毒,还是慢性的,对吧。”
“……”温怜叶来长安的一路上从未向外人提起过自己出身何处,就是不想引人注目。来到长安内亦是如此。今日遭人盘问,方才亮出身份,却不曾想这位侍郎竟然说不知岭南温家。她一时间不知是自己高看了温家在外的名声,还是眼前之人孤陋寡闻,因此无言以对。
张楚金哪里知晓她心中所想,在确认了一遍这点后,马上又看回了白衣之人身上。
“鄙人与徐寺丞在白马楼内遇见时,正是酉正三刻。之后与他便再无接触。请问张侍郎,其毒发又在几时几刻?”欧阳枫不再摆弄金线,手里空了下来。
就在这时,店舍人又上了最后三道菜。但四人之中除了温怜叶还时不时吃喝几口,其他三位面前碗里的花鸭汤饼已经变凉,桌上的菜肴也象是摆设,很少有人动筷子。再加之他们的谈话内容,这不象是饭桌,而象是审讯桌。
“宵禁后,一更刚过。”张楚金眼眸里闪过一丝光亮,回道。
“酉正三刻到一更刚过,足足相隔了一个半时辰。他一个大理寺寺丞在这期间又去了何处,见了何人,他又是否出现过异状,您可都调查清楚了?”欧阳枫只要对上张楚金神情就变得淡漠,说话的口气也不大好,但比之前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丝“活人”感。
张楚金闻言再次作答:“徐寺丞从白马楼离开是在酉时七刻,之后直接回了大理寺忙碌至一更,后持带铜符与夜行牒外出处理紧急公务。但未至目的地,便倒在了距离平康坊不远的一条主干道上。”他说到这里,想起大理寺怀里那份从大理寺寺卿手里拿到的案情初步说明,其中提到的徐章事发前一刻就象是醉酒,身体行走不稳。
但从徐章的行动轨迹来看,其人当时该清醒才对,至少并无酒醉可能。可实际上徐章不但肢体动作奇怪,甚至对巡夜的金吾卫警告毫无反应。原本其只需要将铜符和夜行牒交由巡街使核验便可在二更前自由行走。
短暂的思考后,张楚金紧接着自言自语道:“莫非徐寺丞真中了丹毒以致神志不清,癫症发作。”
全程精神紧绷的张白羽一听这话,马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后看向了对面的女子,张了张嘴,好似结巴地说:“那、那不就是……”他也想起之前她提到的徐章有颠症将发的征兆。不过张白羽迅速做出新的反应:“你们不是说在他酒里放了什么让人镇静的药粉,可保其人一夜安稳吗?如今人却先发病后毒发,所谓的‘尚不致死’更是成了笑话!”
少年此言一出,便惹得温怜叶面露不悦,便要回嘴:”你是不是没打够嗝?“她说着手便摸向腰间,却见师父抬起右手示意她别动。
而一侧的张楚金也意识到了这里面的奇怪之处。按理说若是面前两人与徐章之死有关,他们口中的“解毒”之说便不大可信,那徐章死前的状况就十分离奇,一时无解;若是他们与徐章之死无关,当时二人的举动并非下毒,而徐章也服下了镇定药物,又为何会突发病症并七窍流血而死呢?
他的目光在欧阳枫和温怜叶之间反复打量了起来,那眼神似乎要将这对师徒看了个透。
不过仔细一想,徐章乃大理寺寺丞,既然慢性中毒,这毒未必不会来自大理寺内部。毕竟从徐章妻女那里未曾听说过此人有服用丹药的习惯,更别说市面上的各种丹药并不便宜。即便是清武会复辟收买了他,看起来也是近期的事。而丹毒这种东西,一次两次剂量小了不足为患,剂量大了又会快速危及性命,所以徐章必然是在长期接触下才会变成这位温小娘子所说的“慢性中毒”……张楚金视线一收,有些心惊胆战。
如果之前给徐章下毒的一直是大理寺内部的人,那当晚徐章突然毒发,最有可能行凶的便是那人。而且从时机上来说也正好——凶手在大理寺内给徐章下了大剂量丹毒,以至于徐章外出后毒发而死。
但到底是谁?
张楚金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了大理寺卿在圣上面前那副使坏的样子。如果是大理寺卿便能临时安排大理寺丞外出……此般念头出现后,张楚金立刻在心里问了一句“为什么”。堂堂大理寺卿会杀人?他与此人因公事摩擦多次,这一回还被对方逼迫“五日内破案”,可很快他还是否定了这种想法。
而欧阳枫也再度出声:“鄙人该说的都说了,张侍郎若要无凭无据抓人,鄙人也不会坐以待毙!”
再好听的声音以此等尖锐的语句说出,也令人听者刺耳。以至少年郎又一次想要恼怒几句,但他被张楚金拦住了。
“二位与死者终究有所牵连,还请在案子告破之前都待在长安城内。若是要更换住所,也要上报与官府。”张楚金没有在这里找到凶手,但他看着那张熟悉又生疏的面孔,心里还是免不了怀有几分庆幸之感。
他想此二人的嫌疑尚存,却是小了不少。总归是件好事。
张楚金这么想着便立即起身,以左手紧握右手拇指,而其左手小指指向右手手腕处,右手四指皆直,左手大拇指朝上……他执叉手礼,又说:“某蒙欧阳兄款待,在此谢过。”他说完,便放下始终置于胸前的双手,抬起微低的头来,与对面的白衣男子对视一眼便要转身。
欧阳枫似乎没想到张楚金会行此礼,神色微讶,而后从手中快速扔出一只瓷瓶。
“主君小心!”在张楚金惊诧之际,一旁的少年郎眼疾手快地过来一步,伸手接住了那东西。
不等张白羽发作,欧阳枫语气依旧:“这东西是从徐章身上得来的。”
“你……”张楚金的手也第一时间抓住了张白羽的骼膊,生怕他冲动行事,同时他也在听到欧阳枫的话时,压在心底的昔日之谊重新向上涌出,可话到了嘴边,又不知该如何继续。
而欧阳枫则是以一句“慢走不送”,将身形高大的绯袍之人从旧时情谊中拉了出来。